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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入吴潭斩龙子 梦从沧海撷芙蕖
九曲木桥上有藤蔓覆盖,周泽楷走到接近桥头的位置,回身看了一眼。
他绕进后堂的时候,引起过他注意的傀儡师已经不见了。库房里只有一地散落的偶人,和在灯晕里飞舞的尘埃。他疾走几步,在地上翻检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一个小小的偶人,举在眼前仔细观察。
“你来晚了”,上面四个字歪歪扭扭,让他不由地拧了拧眉。
月光从枝叶的空隙细碎投射下来,耀眼得超过一般该有的亮度。周泽楷忽然扬手,提灯向上斜撩,片片破碎。
光线刺破了明角灯落下,钉入木桥。若不是周泽楷连消带打防备得及时,钢刺直取的便是他的颅心。
“玄!”周泽楷飞身后退,厉喝了一句。
“玄”、“盈”、“破”都是晋北军指挥口令,玄颐举弓、盈月推弓、破虏放箭,之后箭岚便势不可当,其下难逃生天。暗杀者显然对此有所顾忌,再度出手缓了那么一缓。
只有那么一点点的空隙,周泽楷再次错身躲过下一击,足尖点在桥面上,全力向后退去,吐出下一个字——“盈!”
莲池里的伏弩破水而出,截住了他的退路——而出云骑军并没有出现。刺杀者猛然反应过来,他们从目标进入聆水阁时就埋伏在了这里,实际上并没有看到他有什么随从,所以他只是在制造声势……出云骑军以强悍的远程弓箭压制著称,神射手的主将也少有折冲掠阵的时候。弓箭不利近战,遇上这种短兵相接就相当受困,目标试图分散他们注意以求拉远距离。
但现在他被堵在了水中央, “生冰铁”打造的劲弩由预设的同伴驱动,封住了目标的移动方向。夜幕已经降临,周泽楷的灯被打落以后,唯有的光源就是长桥另一头聆水阁里影影绰绰的灯火,和峨嵋刺上反射的微光。
周泽楷退无可退,索性站定了,手里蓦然流出了一道光,他从衣袖中拔刀!并非晋北的窄弧刀,而是军队制式的直刀,刀鞘紧贴着手臂藏在衣袖里。
气凝之术!在一次吐纳中,从完全的静止中力量爆发到极致,他足尖点地,整个人便如箭之离弦,以身法的速度直接压制住了对手,轻而易举地在峨嵋刺招架之前斩落。
有些刺客其实很没创意……仿佛水边就是最好的杀人场所了。周泽楷一振手腕,把失败者顺手拍到了水里。
然后他头也不回,反手向后又是平挥一刀。空中叮叮叮三声连响,莲池里跃出的三人使出的是同一招,三把剑错手刺,演练过千万次的配合,十步之内的剑风准确地熄灭烛架上九十支蜡烛里任意一支,即使不伤人也会造成移动限制,居然在目标全凭“风听”的情况下无功而返!
在他们的情报里,周泽楷以弓箭著称,荒火碎霜从不离身,反正他有乘马带剑入朝的许可。不过这许可对他而言并非字面上的意思,从来不曾有人见他佩戴刀剑,他在近身武技上的造诣也是个谜。虽然方才出刀准得出人意表,但能绑在手臂上的刀必然不会太长,一寸短,一寸险。催动气凝爆发体能之后,目标应该后继乏力,也仅止于此了!
周泽楷扔出在交击中裂开的刀。 “破。”他在三把剑的夹击里穿过,轻巧地说出最后的命令。
利箭如雨而至。几十支松明火把同时亮起,光泼溅下来明亮如同白昼。举火的一色是年轻军人,黑甲黑胄,手按腰刀,照亮了旁边搭箭弯弓的同僚,动作整齐划一。出云骑军一向令行禁止,周泽楷发出了玄和盈的号令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拉满弓的姿态跪在阴影里等候。
唯一一个没穿戎装的青年从里面悠悠走了出来,抚了抚衣襟:“收弓退十步,金吾卫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该到了!——将军无事?”
“不是全身而退。”周泽楷走过来,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然后伸手给他看,指尖沾了一星血迹,是提灯碎片迸溅的时候在眉梢浅浅划了一道。
“好在我们没来晚,不过你一直拖着不下令可急死人了。”这样说着,青年全无忧色,“也不知是怎么招惹到的人,四个刺客,用的都是河络兵器,竟然是个肯下本钱的架势。”
赶到的金吾卫骑都尉脸色很不好看,在辖区之内发生了晋北高级将领遇刺的事情,而他的副手还相当直接地指出:“贵军但凡早到一点的话,我们不必将敌人立毙箭下,是可以得到口供的。”
周泽楷指了指莲池说:“避开了要害。”
“小周说是最早出手的那个倒霉鬼没死透么?捞上来后金吾卫可要留神别让这一个活口死了,想不到天启城的水也比晋北深这么多啊。”
许是因为金吾卫封锁了这一带,小杂货店入夜了还没掌灯,客人也只有晋北一行。小姑娘躬身递上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可以看到地面铺了干净的细沙,和斜穿窗户投下的月光浑然一片。
江波涛擎了灯,顺手把佩剑解下横在桌上。
“借人家的地方将就坐一坐罢,廷尉过会儿还要找我们问话,不方便走开,离太近了又像是存心看笑话——虽然廷尉府那一套也委实像是笑话。我们虽然遭遇了主将遇刺的事情,还不得不赔进时间去等他们的流程。”
“赔时间不要紧,晚饭吃不了我可不能忍啊将军!”吕泊远立刻举手抗议,“属下请求先行拔营,为大军筹备粮草。”
方明华冷声:“本着同袍同甘苦的情谊,予以驳回。”
“我去柜上秤两斤炒栗子来吧。中州气候温和得多,栗子树长得快,果实论味道和晋北的出产不能比。垫垫肚子,聊胜于无嘛。”江波涛拍拍吕泊远肩膀,说。
吕泊远悲愤地以头抢桌:“早知道这样我就自请留守北山大营了,这当儿吴启和杜明肯定正在山里抱着火炉喝酒赌钱吃烤鱼!”
方明华感慨:“本来打算咱们今晚去吃棠税街的,棠税街一过戌时人挤人,这下来不及了。”
“我也慕名棠税街很久了,还在南港家预先订了一张桌子,听说那里的瀛洲鱼是一绝。”
“烹饪手法还罢了,修文运河送来的海鲜这家是第一个下手挑的,招牌是材料新鲜,鱼都用海水一路送进帝都,切鲙生吃才是最尽得风流的吃法。”
“受教了。共事这么久,想不到前辈对这些也研究这么深。”江波涛起身整衣一礼,“说起来似乎和秋叶的鱼馔有异曲同工之妙?”
“除了这些有名的,天启的砌边儿糕枫糖酥这类家常吃食也得一试……”
江波涛和方明华你一言我一语数说,天然居的游记估计他们是专攻了美食篇。在只有栗子吃时说这些显得尤为可恶,偏偏兴致勃勃,加意描述,简直如在眼前。
“你们还有没有爱了!”吕泊远从方明华和江波涛面前顺了一把栗子。
“哎我说,给我留点儿,毕竟是我掏钱买的。”江波涛笑着伸手挡住,“小周是金樽玉食之家出来的孩子,想来是看不入眼的,你抢他的啊。”
周泽楷坐在一边抿着嘴角笑。他手指纤长有力,栗子剥得干净,栗仁很快成了一堆。方明华和江波涛只顾说,手里就慢了下来,周泽楷默默把自己的碟子推过去一点。
“将军可以过来看看么?我们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线索。”廷尉在窗外欠身说。
周泽楷坐在原处没动,摇了摇头。晋北诸人知道这是周泽楷的习惯,在结束格斗后,最好让他静一静。气凝是全神贯注务求一击必杀的方式,极为消耗精力,使用过后必须调息一段时间。他一直平心,但需要静气。
“我们过去看看。”方明华对吕泊远说。
“晋北一向远离权力漩涡,在诸侯部曲齐集帝都的节骨眼上,士卒未动而主将先行,这是要出事啊。”江波涛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声说,“幸好你还记得先传信给我们。当然你自己也搞定的了。”
周泽楷把他在聆水阁发现的字条平摊在桌上:“我看到了这个。”
油灯的光晦暗不明,江波涛拿起纸条凑在眼前。就在这一刹那,纸条在他手里凭空腾起一团火焰。
两人的视线交错。周泽楷忽然说:“风声。”
“没有起风啊……”江波涛疑惑地回答,四周安安静静,并没有丝毫动静。
他打了个寒噤……虽然这条街被封锁了,但这家小店位于街角,一墙之隔该有车马辘辘行人喧哗,可是现在天地寂然,仿佛这一角空间被生生割裂了出来。可周泽楷修习“风听”之术,听声辨位已臻化境,听觉远较常人敏锐,他能听到风声就不会有错。
江波涛闭上眼凝神细听,竟然真听到了风的长吟。一开始细微得如同洞箫萦回的孤寒,风里能听到极远处千匹战马奋蹄,千面战鼓齐擂,是一支大军疾驰着推进,而声响转瞬已在身边。
“周泽楷!”江波涛脱口厉喝,迅速捂住了对面人的双耳。
雪花飘落下来,未触到水面就在氤氲的雾气里融化。庭院引入了一脉温泉,流水浅浅没过墁地石板,堆叠的假山都涵了一丝温润。
周泽楷绕过假山,果然看到亭中男人长衣被风盈满,低头看着流水潺湲。 “泽楷,过来,不要低头。”男人这样叫他。
落足的石板错落地排布,和水面恰好平齐。周泽楷根本不用低头看路,他对这条路早已谙熟于心,但因为石板间隔太大略有些费力。凭栏的男人一直在看着他,鬓边是再也融化不了的细微雪花,周泽楷想自己如果一二十年之后大概就是这样。前方的石板在三分之一处应该出现了断裂,但他缓慢地按原来步幅踩下,然后冷静地脸朝下跌在水里,流水打湿他的白色的重锦衣袖。
周泽楷湿漉漉地从水里撑起身抹了一把脸,指尖光滑得没有一丝粗糙的痕迹,滴着水的袖口上染开一片绯红。水里木石的扶疏影子晃啊晃,他伸手在水里划了一下,整个庭院都被血水覆盖,可以想见发生过怎样的厮杀。
晋北风格的庭院在他面前荡着涟漪晕开之前,周泽楷还来得及轻声说了句父亲。
周泽楷从石筑的床榻上翻身坐起,窗外皑皑白雪里狂风嘶吼着盘旋而上,声势之盛,连窗边的柏树都已消失无踪。那两棵柏树是家族迁来晋北时植在划定的墓园旁的,一百七十年里早生得根深蒂固。树被吹走可以补种,但他一睁眼就能看到满山冰雪,意味着昨晚关死的木板窗也在白毛风里无影无踪,这件事情就比较严肃了。
周泽楷记得从搬到这个地方独居后,他每天都是被刺骨的寒冷戳醒的,四壁糊不住的缝隙总让风从中间灌进来。今天的风似乎格外肆虐,四围垒起的坚固石块发出岌岌可危的声音,就像一个冷极了的人的齿列互相碰撞。周泽楷原本就是和衣而卧的,他拿被子卷在身上,然后扑到光秃秃的窗口向外看去。冷风掴在脸上,窗外白茫茫是千万年积淀的冰雪,千山鸟飞绝,世界一片干净,只余风的回旋。
周泽楷打了个寒噤。他已经习惯了每天例行往窗外望一眼有无日出,坟冢间麻雀蹦跶着啄食祭品,偶尔起得早会看到树上蹲着绿眼睛的猫头鹰,有一次黄鼠狼叼着某种扭动的家禽从窗下溜过去。他还见过一只个头挺大的狗,踞坐在不远处炯炯地和他对视,周泽楷等不到它靠近失望的很,后来他从家仆那里知道,尾巴下垂的其实是一条野狼……家族墓地选址讲究,风水上叫做美人照镜,三面都是天然的岩障,即使起白毛风的时候也极少被波及,所以一天到晚都有避风的动物出没。
可是现在他们通通没了踪影。
传说连山最高峰下镇着一条古龙,古龙每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吐息的时候狂风直上九千尺,领域之内的一切生命都会被攫取为食物。但这也只是传说而已,百年难得一遇,谁知道是真是假。但就他所见,的确不是普通的白毛风,而是“龙息”!
周泽楷低下头看着碎裂的冰雪,蓦然伸手一划,凭空里恍若一道闪电横断,荒火碎霜瞬间出现在手里。周泽楷调整了一下弓弦试过手感,头也不抬地向天射出一箭。
半空中传来不知是咆哮还是风暴的巨响,山陵随之震动,地面在他眼前颤动着撕裂,周泽楷叹了口气——他记得了抬头后会看到什么,想不到低头时会看到家族的千余坟墓齐齐敞开,列祖列宗的苍苍白骨横陈在白雪里。
他的周遭下了一场红色的雨。血是灼热的,亘古的冰层澌澌熔化,
箭矢呼啸而过,穿过他的衣角。耳边有人惊呼:“校尉大人!”
周泽楷有点哭笑不得地环顾了一下掉落地点,好在这次没有雪了……是在海边,是短暂的校尉任上,是一场强渡与坚守的对峙——
所以是北固之战,刚刚在官衙下马还没来得及交接的周泽楷匆匆赶赴前线,打破华族军队逢木兰长舟必跪的忌讳,直接挥师海上,在全歼了试图靠岸的木兰船队之后声名大噪,这也是日后被誉为几乎无所不能的晋北新秀的崭露头角。
他面对的其实是驻守羽渊海峡的羽族驻军,因为不肯效忠新王而被下令格杀,迫不得已之下怀着九死一生之心冲向了晋北的防线,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其作战风格之惨烈令措手不及的北固驻军损失惨重。
他的风格一向是至快的箭,临敌阵决生死,破开迷惘从无回头,所到之处光明。但面对一支怀有敬意的军队,还是……
“二十条船都已经准备完毕,请大人指示!”前任校尉在他面前跪地,盔甲铿然碰撞,“在下在这里已经十一年,原本至死也会守住北固山城,这次是我无能,成败就看您的了,请万勿让晋北失望!”
周泽楷没有接他奉上来的令箭,看着远处微茫的海面,对船头瞄准自己的箭手遥遥笑了一下,不避不让。那艘船离海岸线不足两百步,鸣镝的箭呼啸着穿透他的护心镜,而周泽楷神情不变——然后利箭化为齑粉簌簌落下。周泽楷用力闭上眼,俯身把手插入浅滩的海水里。
“捉住你了。”周泽楷忽然说,低头掩饰住极细微的笑意。如果是晋北诸人在这里,见到这样就会心安,每当他们年轻的上司流露这种表情时,必然已经胜券在握。周泽楷在水里虚握了右手,然后慢慢抬高。
一把沙子细细落下。从指间连成一线,干燥而细致。
周泽楷闭着眼睛站起身来,沙子组成的长缨在手!海面竟被那一条沙链牵连得整个翻了过来,天瞬间旋地转。湛蓝的海面卷在天幕之下,沙子疯狂地下落,而周围奔走的士兵也化作了种种獠牙利爪的兽类,作势欲扑,在触及站在原地的周泽楷之前却如那支箭一样崩裂成白沙飞溅。这个世界纯由白色的沙构建!
周泽楷再次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天启的小杂货店里,江波涛垂眸安坐在对面,双手还捂在他耳边,神色安宁。周泽楷打开方明华留在桌上的药囊,抽出银针朝他的手指刺了下去。
“我暂时封闭了五蕴六识,并没有陷进去。”江波涛醒来后吮了一下指尖的血,说,“但我觉得你有点被看到的东西吓到了,下针的位置有点偏。”
周泽楷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窗棂在月光下的投影只移动了一丝。“还好。”想了想又补充,“切换有空档,没骗过去。”
“空实无华,病者妄执,火出木尽,灰飞烟灭,以幻修幻,亦复如是。*”江波涛说,“你应该是遇到了辰月的幻境,一重套一重,陷进去就会在里面坠落,不断经历过去的事情。不过对于意志坚定的人,冲破幻觉并非不可能。”
“那你……”
江波涛眼神一闪,苦笑:“我有一些毕生都不想再见到的景象,即使在梦里。我不如你,怕陷进去了就很难出来了。”
周泽楷转移话题:“会是敌人吗?”
“辰月不容于国朝,当然都是敌人咯。”江波涛说,“我约略懂一些秘道家的事情……可我们甚至连这个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江波涛忽然奔向了柜台:“请问一下,在我们进店之前可还有什么人来过吗?”
“一位单身旅行的客人,一身白,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他说他是路过,被金吾卫封锁了路所以在店里等一会儿,就一直坐在窗旁呀,还自己带了一支蜡烛,你们没看到?”小姑娘一脸憧憬神色, “咦什么时候走的?”
江波涛神色真正严肃起来——他们早就进入了对方的精神领域范围,走进店时是第一重暗示,竟然让他们全都无视了他的存在。
窗台的蜡烛烧到一半,烛泪悠悠淌下来。连枯荷听雨的时节都过了,烛台边居然横着一枝含苞的莲花,纯白色,在屋里人惊异的视线里层层绽放,盈盈流转着光华。
“这东西古怪。”江波涛皱着眉头伸出手去。
“别碰!”周泽楷反手抽出一支箭,轻轻挑了一下。
随着一声沉闷的轻响,裂痕迅速沿着剔透的花瓣蔓延开来,网住了整朵花,然后莲花萎顿成一捧白色的细沙,流入地面的沙子里,消失无痕。小姑娘发出一声惊呼,江波涛谴责地看了周泽楷一眼。
周泽楷耸耸肩,怪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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