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渊

　　北海海面，十万羽族将士层层叠叠，巨大的翅膀掀起阵阵怒涛。

　　幽兰的极寒之渊，一位戎装的佳人缓缓露出水。

　　“公主，我家主上呢？”逆戟抢上一步，焦急地向敖遥身后张望。

　　敖遥身后，一个倾世绝伦的踏浪而起，海清河晏的朝服配那身影比配少稷不知顺眼多少。逆戟睁大了双眸，仔细凝视。

　　“君上！”海面上的水族将士们几乎是齐声说道，那声音有震惊有疑惑。

　　“朕小憩几日，四海安好？”敖光尽量亲切地笑问。

　　“恭迎君上归来！四海安宁，水族繁盛，请君上放心！”敖遥与逆戟领先跪拜，四海水族应声相随。

　　“你家主上，有些劳累，扶他回去，好好休养。”敖光小心地将敖泽转交给逆戟，一丈方圆的泡沫中敖泽沉沉地闭着眼，不时皱眉，即使在梦中也有难以忘却的烦忧。

　　敖光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朗声对北海将士宣告：“敖泽帐下北海将士，忠君戍边多年，各晋一级。北海水族，三年免贡赋。”

　　羽煌隔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遥望敖光。昼夜交替，四季轮转，须臾已过百年。她魂飞魄散到安然归来，只一句：“小憩”。便将其中艰险轻巧带过，完美地维持着她四海之主的威严与声望。羽煌此时突然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悲悯。

　　“敖光！好久不见！”羽炘老友重逢般的寒暄打断了水族一方的庆贺。敖光转身，走出水族的簇拥，微笑着颔首示意。若不是对阵的两边队伍中，时时显现的兵刃寒光，简直就是一次绝佳的两族欢聚。

　　“凤王大驾光临我北海，敖光贪睡，招呼不周，见谅。”敖光一面说着场面话，一面的用护心龙鳞结成了坚实的结界，将身后的子民，稳稳护住。

　　“敖光，你这是什么意思？”羽炘脸上的笑容骤敛。

　　“女王多虑了。”羽煌慵懒而优雅地说着懒得遮掩的谎话：“朕这几日窥见了女王重归的征兆，有心探望。奈何北海太冷，羽炘他们怕此处严寒伤了我的羽翼，好说歹说，一定要过来陪我一同御寒。”

　　即便是这样不加修饰的挑衅，被羽煌一说，都满是暧昧妖娆气。敖遥忍不住轻蔑地嗤笑，低声说道：“风尘王，连同宗胞弟都不放过，真是恶寒。”

　　风尘王是少年敖光初见羽煌时，给他取的绰号。穿戴奢华艳丽又偏好男风的羽煌，倒也与之契合。但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花名，无人敢当面如此称呼。羽煌轻启朱唇，打算辩驳一二。羽炘却已急着争辩：“这可不关我事！敖遥，你少往我这儿引‘祸水’。”

　　羽炘这争辩实在是巧妙。不但撇清了自己，还有反击的功效。“祸水”正是羽煌回敬敖光的绰号。其时，未过叛逆期的四海水族之主，到处闯祸，因此得名。连上一任四海至尊，敖光的父亲敖靖也觉得这绰号取得，贴切之至，忍不住赞同几句。

　　“既然如此。”敖光没有理会羽炘言语中的小聪明，接着羽煌的话，应答道：“那么凤王已经探视完毕，不知何时回去，早些安顿修整。礼尚往来，朕不日也将前去羽族探望了。还望凤王别吝惜羽族驰名天下的佳酿——‘凤凰泪’。”

　　日光下，巨大的护心结界犹如有形一般，泛着金属般的色泽光亮。女王的灵力比之从前有增无减。羽煌颇为识趣地下令羽族将士，收回利刃，鸣金收兵。

　　“此次将士太过众多，囿于北海龙宫狭小，朕就不多留诸位了。改日二位孤身前来，朕一定扫榻相迎，设宴款待。”敖光的逐客令末尾，“好客”地加上了威胁。羽煌假装不知，硬是留在日光渐渐强烈的海面上，聊了许久。

　　直至敖遥随手幻化了张坐榻，打着哈欠地靠坐上去。凤王才在羽炘的反复提示下，统率三军，浩浩荡荡地离去。离开时的阵型，依然是浮华夸张的一字阵。敖遥望着那群渐行渐远地背影，眼馋地说：“这么疏于防守的阵型，真像等着咱们杀过去一样。”

　　敖光不置可否，待那些身影消失在水天之际，方才命令道：“回东海。”

　　敖光方才苏醒，灵力充沛，加之格外关切与羽族最为靠近的故乡，因而全力赶回。从前，放眼四海，只有敖泽勉力能追上她御水的速度。此时敖泽重创未愈，北海诸将连同敖遥都落后了半日路程。连逆戟提前派去四海，通告敖光归来的鲛兵，也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匆匆百年，东海龙宫前的禁制仍是熟悉的咒文。黄昏时分，交接换岗的卫兵，见有人擅闯，来不及细细分辨，仓促间抽出了刀剑。其中恣肆那柄御赐的佩剑最为耀眼。历代新君的腕血淬炼出的庭燎剑，昭示了四海之主对这个忠良世家的最高褒奖。

　　而此时恣肆擎着这柄熟悉逾肋骨的长剑，颤抖得泣不成声：“陛下，真的是你吗？”那位威震四海的东海龙君，那位名动三界的水族之主，那个他视如己出的孩子，真的回来了吗？尽管心情激荡万分，身为东海三军总帅，他不敢放下手中的庭燎剑和心中最后一丝戒备。

　　“朕离开这百年，不知道小时候的玩物都还在么。其中有一只拨浪鼓，声音极清越，甚是难得，将军可还记得？”敖光轻声说着看似不着边际的应答，含蓄的笑容里终于有了几分真意。

　　敖光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因而比别的孩子更粘人些。偏偏父亲身为四海之主无暇顾及，她便养成了事事挑剔、处处滋事的坏脾性。一次她因为乳娘做的拨浪鼓声音不好，一直哭闹着发脾气。向来好脾气的乳娘，也渐渐失去了耐性。

　　恣肆领着龙兵巡逻走近，听说后，居然没有如往常一样停下来哄她，转身便出去了。这让年幼的敖光，更加恼火。不一会儿，恣肆笑嘻嘻地举着一面崭新的拨浪鼓回来，边走边转动，那鼓面竟然有雨丝缭绕，那声音也是从没听过的清脆，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稀奇皮革。

　　很久以后，她在父亲的藏书阁里翻闲书，在一本异域古书里，看见“乌蛟，状鱼身而蛇尾，皮有珠矍，可作鼓。其音清越，迥异凡品。轻转则烟雨相随，加重则雷霆将至……”她合上书，细细回忆，隐约记得那天他举着拨浪鼓的右手，不知何时缠了止血的白纱。

　　“臣等恭迎陛下归来！”恣肆与众位卫兵率先跪拜。连绵的恭迎叩拜声，一直传到水泽殿。自以为摆脱了敖逍掌控的少稷，终于有机会重拾往日乐事。妖艳的山鬼、窈窕的女狐……各个佩戴了避水符，齐聚水泽殿。

　　徜徉于温柔乡的少稷，并没有完全沉湎。他用最后一丝清明，挣扎着更衣扫榻。敖光进殿的时候，入目的便是杯盘狼藉、满地脂粉。敖光抬手颇有礼地制止了少稷的下拜，寒暄道“少主，这些时日客居我水泽殿，可还习惯？”

　　一句客居便将少稷从四海之主的地位上拽下。少稷反倒一改先前的慌乱，从容地自坐榻上起身，举止风流地掸了掸身上的酒气，谦恭地说道：“早就听说，你要回来，我喜不自胜，大醉了几日。刚巧酒醒。我去梳洗一下，回头叫人给你接风。”

　　这番答话算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既亮出了主人的姿态，又为眼前的窘迫做了尚且合理的辩驳开脱。最重要的是，没有一句敬语，无形中增添了几分熟稔。少稷自行满意地离去，也带走了满屋的污浊气。

　　敖光在酒渍残羹中趟过，自杯盘狼藉间，捡出多日无人问津的奏章传书。抬头看看少稷风姿绰约的背影，不禁在心中自嘲：“我从前怎么会看上这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恣肆等人见女王埋首政务，吩咐了仆从前来扫洒，便离去了。

　　待众人离开后，敖光一面朱笔批阅，一面轻飘飘地说道：“敖逍，你还要藏匿到什么时候？”

　　就在方才少稷倚靠的立柱旁，敖逍显出身形。“臣敖逍，见过陛下。”

　　东海龙泉失窃，西海龙泉复生。其中是谁在操纵少稷来东海，不言自明。他身为西海王子却无一言解释。敖光抬头，审视着他。虽然是跪姿，却耿介傲然，风骨挺拔。

　　敖光本就无心追究往事，自然不会刁难：“回你父王那里去吧。东海百年来治理有方，四海井然有序。单凭少稷那几分能耐，恐怕难以达成。你父子功过相抵，不必惴惴不安。朕不会追究往事。”

　　敖逍身不加罪地走出水泽殿时，却并不觉得轻松。足下已成形亿万年的青石台阶，好像绵软得撑不起一丝侥幸。

　　心细如发，明察秋毫，多么贤明的东海龙君。不计前嫌，赏罚分明，多么厚德的四海之主。不辞辛劳，秉烛朱批，多么勤政的水族女帝……除了眸中秋水再无波澜之外，她跟从前没有太大的分别。

　　敖逍跌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约莫记得，百年前的一日，也是这样的黄昏。她献宝似的，双手捧着一束，新采的不知名海草，仰着头，天真地问着幻化作少稷的他：“少稷，快看！你爱不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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