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出来—!

　　宫女的尸骨从层层泥土掩埋下被挖了出来，还保持着死前蜷缩的姿势。
　　穿着龙袍的年轻皇帝在看到打捞上来的一堆白骨的一刹那，瞳孔急剧收缩。
　　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扶在井沿上才稳住身体，随后又像看到了什么嫌恶的东西一般，脸色苍白了一瞬，快速的收回手。
　　“叫仵作过来。”
　　细密的雨点像是织了一张大网，将所有人彻底地困在其中。
　　“回禀皇上，这是一句女尸，大概才死了没几年。”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沉声道：
　　“下令给我彻查此事，这口井就给我封起来，以后不准再让人出入这个地方。”
　　皇上下令之后，果真没有人再敢过来。我也乐得清净。

　　我断断续续想起了许多事。
　　我的父皇，本朝的开国皇帝，萧绍。
　　一生只娶了两个女子。
　　还未登基之前就成婚的萧云纪的母亲蔚皇后，以及后来居上的，我的母妃，静翕妃子。
　　蔚后，啊不，现在已经是蔚太后，柳蔚，是丞相柳延廷的女儿，萧晏的母亲慕臻皇后的姨娘。陪伴先皇打下铁桶江山，足智多谋，巾帼不让须眉。
　　反观我的母妃，人如其名，文静内敛。这样和顺的人，却是以脾气暴躁著称的大将军苏如云的女儿。
　　我一向佩服大哥，遇事冷静，深谋远虑，像极了他的母后。
　　“云旗，你将来要做的就是好好辅佐你的大哥。即使身在皇家，你们也永远是兄弟。”
　　这句话我一直铭记于心。
　　可是却落得葬身井底的下场。

　　“喂—出来！”
　　我听见有人在朝我喊，声音像是打在棉花上一样沉闷。
　　自从井口封的像个坟包一样之后，外面的声音就很难再传进来。
　　“喂—你出来，我来找你了。”
　　是萧晏。现在已经是深夜，外面又下着滂沱大雨。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时间无法开口回应他。
　　从血缘关系上来说，萧晏是我的侄子。但同时，他也是害死我的人的亲生骨肉。
　　“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见你！你现在是我唯一能说话的人了。”
　　萧晏叫的很大声，到最后带了些哽咽。
　　“我求求你快出来。”
　　他拿起大概是石头之类的东西开始砸砖，其中还夹杂着沉重的喘气儿声，一声一声敲击在我不断收缩的心房上。
　　“说话啊！”
　　他每敲一下，我的心就揪紧一分。
　　我开始担心，这样大的雨，他会不会被淋病，会不会滑倒。
　　“你回去吧，萧晏。”
　　“为什么！你是不是生气了，生气我不来看你，生气我父皇把你封起来。”
　　“我没有生气，但从此以后你都不要再过来了。”
　　我觉得越来越冷，地底阴暗潮湿，一丝光亮也无。缩在角落里，尽量让自己靠着井壁，熟悉的井底此刻无限延伸，纯粹的黑暗弥漫开来，我总觉得，在这黑暗之中有什么正静静地蛰伏着，盯着我，等待时机将我一口吞下。
　　原来鬼也会害怕。
　　我找不到我自己的尸骨在哪里。
　　如果我不能找到自己的尸体，我就永远不可能回去。
　　我想看看我的父皇，母后。我还想去瞧瞧我的大哥。

　　“被父皇关禁闭的那几天，我脑子里想的一直是怎么逃出来，怎么逃出来见你！”
　　“这么多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喊的很大声，到最后甚至破了音。雷声混合着他的叫喊，我的心脏仿佛要被刺破。
　　“我以为，我也是你唯一的。。朋友。”
　　“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萧晏！—”
　　我心里很着急，到最后还是放不下这小鬼。我看着他长大，他的一点一滴变化我都看在眼里。
　　管他是谁的儿子，第一个能听到我说话的人，只是萧晏。
　　画面一转，我不确定自己来到了哪里，但肯定不是井底。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身体发昏，尽管是夜晚微弱的月光。
　　我第一次看到月亮，不是从井底。感受着滂沱大雨淋到我身上的痛感，汲取着略带腥味的空气。
　　眼前的视野空旷到让我想流泪。
　　“萧晏。”
　　我叫住了前面正离开的背影。
　　萧晏诧异地转过身，茫然地不知道该望向哪里。
　　小鬼整个人都被淋透了，微微佝偻着脊背，像只落汤鸡。脸上，衣袍上，都染上了一块块泥土的脏污，看起来狼狈不堪。
　　鼻子红红的，雨水混合着他未干的泪水一起从小小的脸庞滑落。我注意到他手指上被磨破而擦出的鲜血。
　　“萧晏，对不起—”
　　我很想抱住他，摸摸他的头，但是我做不到。
　　“你也，是我的朋友—”
　　但可能不是唯一的朋友。

　　前朝曾有一次生魂离体事件，一时间闹得宫内人心惶惶。
　　病中的明德皇后的生魂离体，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了受宠并即将临盆的葵妃。在此之前，皇宫内厌胜之术大行其道，那次生魂事件之后，启毓皇帝下令彻底搜查宫内，揪出来许多装神弄鬼之事。因此丢了性命的人不在少数。
　　就算是到了大周朝，宫内对此等神鬼之事也是绝不能容忍。
　　那我现在算是什么？

　　跟着萧晏回到正清宫。这里曾经是蔚皇后的住所，也是先朝许许多多代皇后的住所，我小时候来过几次。
　　在我看来，萧晏走的很慢，我只能放慢速度跟在他身后。
　　他也顾不上擦身子，在房间内踱步。好几次就在我以为快要撞上我的时候，他穿过了我的身体。
　　“你现在能出来了？”
　　“嗯”
　　“为什么我还是看不到你？”
　　“我也不知道。”
　　“你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吗？”
　　“还没有。”
　　“那也没关系，只要我知道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好像不放心，他又补了一句—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吧。因为只有我承认你的存在。”
　　“嗯，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
　　萧晏大概是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我继续游荡。身体轻飘飘的，可以走的飞快。穿墙而过，或者是半个身体卡在墙壁里，我玩的不亦乐乎。
　　但是好景不长，不过两个时辰，我又一下子回到了井底，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吸引着我一般。
　　这回我终于看清了那口井的样子。
　　不大的井口，荒凉，颓败。靠近了能感觉到一股阴森的气息从井底深处散发出来。
　　连着几天下雨，井壁上长满了青苔。湿滑，微腥。掩盖了原本刻在上面的触目惊心的划痕。
　　原来我就是在这个地方呆了这么多年。
　　也是梅雨季节，被推下井后的当天晚上就开始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异常潮湿，沉闷。
　　雨点打在脸上，我一下子被痛醒。
　　推开了一些堆在身上的石块。除了右手，身体几乎被压烂，每呼吸一口，胸腔就疼得死去活来。
　　我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残破身体，扭曲的关节，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一阵巨大的恐惧向我袭来，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为什么已经这样了，我还没有死？
　　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却只碰到了冰冷坚硬的井壁。
　　身体无法动弹，我开始用指甲在井壁上乱划，刻字又划去，感受着自己还活着的事实。直到指尖崩裂，双手血肉模糊。
　　不知道多久，一天，两天。又或者是一年，两年。
　　身体里的血早就停止流动。
　　我到底是个活人，还是个死人？
　　如果死了，我为什么还有意识。如果活着，我为什么感受不到疼痛和饥饿。
　　井壁上的划痕早就被冲刷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变成现在这幅触目惊心的样子。
　　往事就像前尘旧影般，付诸东流。
　　我闭上眼睛，不去想那些汹涌而来的回忆。
　　跳下井，回到自己熟悉又惧怕的地方。
　　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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