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迷萨尔温江

　　三天后，全军入缅的命令依旧毫无风声。叶无为的奇迹却出现了。
　　“空袭警报，鸣六秒，停六秒，鸣三分钟为一周期，反复循环。下面为您播报……”
　　二十六日的黄昏，保山市第七营驻地的天空迎来最后一抹残照。我们不约而同地听见，防空教育唱片的录音在空中回响。
　　留声机修好了。
　　----
　　“奇迹”始于保山人送给叶无为的特产蘑菇干。——十二月二十五日起，这些干硬黑瘦的东西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军官的午饷里。我坐着，眉头紧锁，用筷子在铝饭盒中拨拉着这令人毫无食欲的加餐——而补充连的上等兵泰山和他小弟泰乐，从十分钟前就躲在一边向我张望。
　　“蹲完了？！”我放下饭盒，向他们吆喝道——程新磊进了禁闭室的次日我才发现，小逃兵或许不是翻译官，但更不是补充连的连长。我的师长戴安澜匆忙地把九十员杂兵拨给我，却忘了选出一个负责人。结果我成了这九十员杂兵的直属长官；他们起居坐卧、言行举止的责令赏罚，一下子都要由我亲自裁量。
　　好吧。军容不整，午饭前罚蹲起三百。
　　那对难兄难弟两腿发颤地挪了出来。我瞄了一眼他们身上已然齐整的军服，不失满意地检收着体罚的成果：“再发现风纪扣解开一次，我要加倍罚。——还有事吗？”
　　“那个…副营长说、昨天关起来的伢是个翻译官……”泰山不再耍贫嘴，一反常态地支支吾吾，而他兄弟也怯怯的：“听说洋火盒上的字都能看懂哩。我们想看看他……”
　　我摇头。“副营长满嘴跑火车。”
　　“可是易班长说，翻译官绝食了一天啦。我们不放心。”两个人也摇头。
　　听到这消息我差点笑出声；程新磊还真能做出这种孩子气的事。我乐不可支地想象着这个小逃兵鼓起两腮，握紧双拳，用他特有的稚气未脱的语调叫嚣着不自由毋宁死。越想越乐，筷子都险些脱了手。
　　正憋不住笑，便看见叶无为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青花碗，满面春风地朝我们走来：“营长，笑这么开心？易班长的手艺是不是好吃？”
　　泰山和泰乐满脸崇拜地向他敬礼，而我收起笑容，抓起筷子扒饭。“这你们捣的鬼？”
　　副营长无心拌嘴：“这是滇西野味，叶氏典藏。”
　　我索性把扒到一半的饭盒伸到他眼前：“那你伏惟尚飨吧。我一筷也没动，不要暴殄天物。”
　　“可惜了，这东西该用辣油炒。炖鸡也行……熠钧啊，挑食不好。这干菌子黑黢黢的，和你们老家的梅干菜也差不多嘛……”叶无为推销失败，只好夹走我的蘑菇干，又嘟哝了两句以示抗议。我刚想叫他别侮辱梅干菜，他却端着碗径直走了。
　　“你不吃？”
　　“我拿它有用呢。”副营长优哉游哉地端着自己的午饭，一路向着那个作为临时禁闭室的仓库走去。我狐疑地望着他走近它的铁门，慢条斯理地解开把手上缠着的挂锁，尔后把门吱呀拉开一个小缝。他很从容，先是往门内探进头去左右望了望，然后又朝着里面的一片黑暗低声招呼：
　　“翻译官？……翻译官？”
　　里面没有回音，但叶无为不介意。他蹑手蹑脚地蹲下身，放下那只颇秀丽的青花碗，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在喂养一只乖戾的受伤野猫。
　　然后他安静地退了出来，脸上绽开了胜利的笑容——而手里竟多出了一套空碗筷。
　　“吃了！他真爱吃这个！”
　　我哭笑不得：“你把他养起来啦。”
　　叶无为向我展示那只空碗：“饿坏了可不行。昨天给他送饭还死活不要，说什么‘一日不见师长，就一日不进水米’的。于是今早我让小易试着炒了点干菌子，又送进去了……现在，看看！吃光了！”
　　“我看他是不进油盐。见师座干什么？想吃美国枪子儿吧。”我没好气地答话。
　　副营长把玩着泰乐的火柴盒，心无旁骛地开始和两个兵搭讪：“……师座器重你，这事自然得靠你弄清楚。我只指望他能修好桂娟就成。”
　　“那种话你都信！还拿你的宝贝给他开小灶……”我对他的天真抑或轻信无可奈何。
　　“我又没光给翻译官吃！不是托了他的福，凭熠钧你这肉眼凡胎，怎有消受此等珍馐的福分。”他潇洒地摊手。“这是为了大家。唱机修不好，你难道要替全营受过扣饷吗？”
　　“别扯上全营。要扣也只会扣你一个。”我放下饭盒，悄声离开了谈笑风生的那三人。
　　我的副营长总是这样；他毫无石破天惊的胆识或魄力，但他的身旁总围绕着一群各色的追随者。我曾怀疑他的行径是收买人心，但最后却连我自己的心都被他收买得彻底。他善待别人的理由既世故又单纯，或许是因为他的思维中从未有过害人的概念。你很难把他评价为油滑，因为他的确在真挚地追求双赢。
　　于是我不再干涉叶无为；我不忍心戳破他关于留声机的美梦。每次开饭时，我都望着他端着自己和易博精心打造的小灶饭，去开那扇禁闭室的锁。他似乎连盛饭的容器都特别遴选过：有时是白瓷盖碗，有时碗上绘着鲤鱼，有时是青花——身在粗粝的军营，这份差事竟然让他做得很雅致。而程新磊好像也忘了自己的绝食之誓；每次从禁闭室里出来的碗都被扫得粒米不剩。我渐渐开始怀疑，打出现起就一直在给我找别扭的小逃兵，有朝一日会不会也被副营长近乎无穷的耐心感化。
　　然后便出现了叶无为的奇迹。
　　二十六日的黄昏，唱片声响起的那一刻，叶无为正在给程新磊盛饭。听到桂娟暌违四日的响动，他差点摔了那只最爱的鲤鱼瓷碗。我太清楚这声响对他意味着什么，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坚定地夺过他手中的碗筷，然后很决绝地捉住那两只抖个不停的手，将这热泪盈眶，语无伦次的副营长一路拖将向小仓库去。
　　——好吧，他修好了唱机。可之后呢？
　　之后该怎么办？
　　我恍惚地来到仓库前，两只手发颤地解开铁门上的锁链；它们的主人即将面对一个棘手的现实。我曾对叶无为的轻信嗤之以鼻，而如今我对自己的倨傲恨之入骨。
　　铁门被我们颤抖着拉开，朦胧的唱片声真切了起来。
　　程新磊坐在黑暗里。
　　他背对着我们，很安静地坐着。面前的那台留声机静静地转着，黑色的唱片和他黑色的发丝在斜照下镀了一层柔光。尽管这唱机的初啼是毫不悦耳的防空警报声，他仍旧深深陶醉于自己巧手的成果，——他甚至没注意到门口的两个不速之客。
　　“翻译官……？”叶无为先开了口。这气氛有点尴尬。
　　没有回答。
　　我试探着走上前去。“诶，程新磊！”
　　他没有回头。难道他逼着一个长官向他低头赔礼吗？
　　我感到些微的屈辱；遂一掌拍向他的肩膀：“喂！——”
　　可翻译官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的身子软塌塌地向前倒去。
　　----
　　我的头一声嗡响，旋即全身的血都凉了。我赶在程新磊的头撞向留声机之前扶住了他，可第一反应竟是求助地望向身后的叶无为。两个人四目相对，对愣了足有五秒钟：大概我们当时都以为翻译官一定是死了。
　　副营长在门口钉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救人啊！！”
　　我这才扭过头去看不省人事，然而一息尚存的翻译官。他脸色惨白，两眼半闭，幸而还有意识，嘴唇像是对我说着什么一样微弱地动着。我下意识地凑近耳朵去听。
　　“修好了…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他对我的信任幼稚得可笑，但我笑不出来。我心里反而涌上一种五味杂陈的感动和愧疚。这世界上，信任要比服从难得的太多。
　　“——这手好凉！他这是饿的？！”叶无为凑过来，笨拙地捉起中尉的一只手。“可这……这怎么会！…我亲眼……”他又抬起头像是质问我，可我眼下压根无暇关心这绝食计划为何行得通，只是一气伸手招呼他扶程新磊躺下。
　　“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找军医！”我不敢看翻译官的脸；我几乎要落荒而逃。负罪感真是毫无理性的东西；我甚至不敢让小逃兵呆在自己的臂弯里。——我知道这三天里，我哪怕只进仓库一次，程新磊的绝食都不会悄无声息地成功…可我却心安理得地对他不闻不问。叶副营长不一定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可段熠钧一定从未想到过拯救任何人。
　　我落荒而逃了，赶在负罪感压垮我之前。
　　“段，段熠钧营长。”
　　我猛地抬起头；正前方有人在喊我。夕阳下我惊惶的表情被他看了个干净。面前这张脸正是三天前举枪瞄准程新磊的宪兵中士，可那天他脸上的怅然若失现在挂在我脸上。
　　“哦，你……”我局促地张开嘴。身后仓库里那副光景，他一定也一览无余了。
　　可他没准备听任何解释，只是轻松地摇摇头。“我碰巧路过你们驻地……有辆吉普停在外面等您，让我顺道报个信。”
　　“吉普？”我怔了怔。要知道一辆军用汽车在全保山市内都难得一见。
　　“您还是早点移步吧。”他低头笑了笑，转过身要走，却顷刻又停住脚：“我前几天放的枪……对不起。其实我过来是想道歉。……不是碰巧。”
　　“没打着人。”我苦涩地笑笑，向他的背影挥了挥手。
　　背影也回以洒脱的挥手，而后大步向驻地外走去。我只听得见那中士最后的话音：
　　“啊，还有。托我报信的那位，让您把留声机还给他！”
　　五雷轰顶。
　　墙外停着的那辆威利斯越野车，不紧不慢地鸣了两声笛。叶无为也失魂落魄地从仓库里跑了出来；他大惑不解于我为何如一尊泥塑般呆立良久。可我只能告诉叶副营长，他今晚得一个人料理翻译官了。他的长官在最糟糕的时机接到了不得不赴的约，而约定的另一方现在已催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此刻的第七营驻地外，少将师长戴安澜坐在他的军用吉普里耐心地吹着晚风。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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