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幕香寒

　　过了头一日，秀女们的训育便有条不紊地展开。从体态行止的训练到宫中礼仪的研习，再到诵讲宣扬女德的书籍，每日皆有定时，其他时间倒是相对轻松，然而行动总受限于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间，沉玉早已唉声叹气，被沉月说了两次后，牢骚虽变成了私底下的，却也是连日哀声。而沉静如沉月也不免有些躁了，又近署日，她也只好在树荫下的秋千上或是遮阴的凉亭中握着两本书卷打发时光。
　　自初选那日后，听闻那齐婉司也未少出过事由，连七榭的姑姑也对她礼敬三分，不同对待其他秀女的样子，只是沉月一向敬而远之，二人居所又远，倒也再未与她招惹上事端。

　　暑气渐渐上来，宫中织造司前些日子遣人来量了秀女们的身量尺寸，不出数日便将新制的夏衣送来了七榭。时值傍晚，沐浴过后的沉月换上昨日送来的新衣，天蚕丝制成的大袖衫触肌生凉，沉月又将玉环仔细地从旧衣上解下，系在新衣绶带上。沉月坐在廊下瞧着月色正好，便想着叫上沉玉一起出去散步，明日即是殿选，有些话得好好叮嘱一番才行。
　　只是沉月敲了数下沉玉的门并无人应，林菡恰好经过，同沉月道沉玉刚刚自己出去找刘玉玩了，说两人倒是脾气相投云云。沉月便由得自己一个人往远处走走，呼吸着清凉如水的空气，细细想着这一月来的见闻经历——今日必是最后一日在宫中了吧，一月来二十一名秀女间已相互熟识，沉月也对众人的家世多有耳闻，如自己与沉玉这般父亲赋闲在家的着实再无他人，其他秀女即使父兄官位再小也是一县县令，自己于急于安抚前朝局势的今上而言，毫无用处。因此，明日过后自己便可以走出这牢笼般的宫殿，带妹妹回家……
　　“你是想造反不成？”
　　忽然一声尖锐的叫喊打破了空气中本来的宁静，沉月知定是出了什么事，虽然懒得去管，但也不由得循声往了过去——那远处不正是齐婉司所住的香榭，而与她争执的，却是自己的妹妹沉玉了。沉月是头一个着急的，众多此时正在院外散步的秀女们也循着热闹凑了过去。
　　“造谁的反？你是当今圣上还是天王老子？明明是你理亏在先，怎的偏不许我说？”沉玉与齐婉司两人掐着一件湖绿百蝶的纱衣各不松手，吵得不可开交，沉玉说话直来直去不太中听，齐婉司言语间也尽是咄咄逼人、胡搅蛮缠。沉月听了两句又见这情形，大概猜到是为发放夏衣的事起了冲突，但既是沉玉之事，却是一定要管的，便上前道：“齐姐姐好久不见，不知我这妹妹何处开罪了姐姐，还请姐姐先消了气。”
　　齐婉司与沉玉相互瞪了一眼，沉玉一个力大将衣服拽回了自己手中，齐婉司“哼”一声，朝沉月道：“你可是有个好妹妹呀，为一件衣服小气至此。”
　　“姐姐你别听她的”沉玉疾言打断，“姐姐，是这么一回事。昨日织造司的姑姑送来夏衣，这都今晚了才派人来说弄错了，我这件原是该送到她屋里的，她那里那件湖绿绣花的才是我的。可她若心平气和来我这要也就算了，居然进门就将我的衣服拿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也并未归还我那件，我也是回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便上门去要，不然明日殿选，我岂不是连一套完整的衣服都没有？”
　　沉玉气极了，语速极快，说罢喘了口气，齐婉司刚要开口争辩，沉玉便继续说道：“我上门之后呢，她对我出口便是恶语相向，称我不懂规矩窃人衣服。呵，齐婉司，不问而取是为偷，占他人之物不还是为窃，若说偷窃，明明是你窃人物品！”
　　“哼，好笑。来我宫中非要拿走我的衣物的是你，你怎么不提？”齐婉司轻蔑地看了沉玉一眼，又将不屑地目光落在沉月身上。
　　“要不是你先恶语相向，咄咄逼人，我又怎会一气之下……”
　　“好了好了。”沉月被吵得头疼，虽然已经分辨清楚是齐婉司失礼在先，却无法过于偏袒妹妹的倔性子，意图上前和解：“好了，小玉，既然是齐姐姐的就还给齐姐姐。我们姐妹不求出人头地，因此明日殿选，我们不需靠一件衣服争得眷顾。”说罢轻轻将沉玉的手从衣服上拿开，自己接过了衣服欲递给齐婉司。
　　“慕沉月，你此话怎讲啊？”齐婉司闻言即刻变得敏感万分，嘴上不客气，就连手上也伸出去搡了沉月一把。沉月毫无防备，惊呼一声，沉玉连忙上去扶住她，沉月还是侧倒在了地上。几个与沉月平日交好的秀女早已下意识围上去扶一把，而更多的是平日里巴结奉承齐婉司之流，只在旁边站着看热闹。
　　慌乱之下沉月似乎听到一声其他的声音，突然心说一句“不好”，再看自己腰间玉环，果然已在自己摔倒之时受击碎成了三片。沉玉看到玉环碎时也“啊”了一声，总是知道这环佩是与姐姐形影不离了数年的，一时情急竟要站起来与齐婉司动手，被沉月一手拦了回去。
　　齐婉司见沉月摔倒，终是慌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呆站在一旁。林菡此刻也闻声赶来了，见沉月伏在地上，赶忙拨开人群去扶。林菡见她脸色苍白，仿佛她不是置身夏日，倒像是从寒风瑟瑟的腊月中来的一样，以为是摔得厉害，赶忙关切道：“沉月，你摔倒哪儿了？还能站起来吗？”
　　沉月面如死灰，眼神也找不到一个焦点，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摇摇头，喃喃回答的声音轻得如同自言自语：“我没事……”
　　终究是沉玉的一声高呼炸开了吵吵嚷嚷的空气：“你打碎我姐姐的环佩，你可知这是何等重要的东西……你要怎么赔！”
　　齐婉司仍强持有理，竟回道：“一块玉环而已，我齐府要多少有多少，你折个价，我赔你便是。”
　　沉玉欲与她再分辨下去，却见姐姐已扶了她的手站起来，另一只手捧着碎掉的玉环，和齐婉司说话的语气都带了一丝冷冷的森然：“你可知有些东西的价值并非能用银子衡量。今日之事还请你到此为止。”她转头看向沉玉：“小玉，拿了你自己的衣服，我们回去。”
　　沉玉点点头，径自进了齐婉司的房间，林菡在一旁搀住面色依然苍白的沉月，待沉玉拿了衣服出来，三人一起再无它话地离开，留下齐婉司一个人受了许多委屈般地站在原地。

　　望着碎成三片的玉环，沉月坐在桌边叹了口气。沉玉少不经事，虽见沉月爱惜这环佩，却不知是何缘由，林菡也方知晓沉月脸色难看大约是因为环佩被齐婉司撞碎。沉月盯着手中地碎片，向林菡道：“姐姐有所不知，这环佩本是俗物，然而却是一个极其重要之人赠予我的，如今因齐氏而碎，也当真是……”言到此处，沉月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林菡拍拍她肩膀，宽慰道：“妹妹且别伤心，总有修补之法，我听闻诗繁有一名玉匠，修补玉器是一把好手，他日托人带出宫，定能修补如初。”
　　沉玉看着姐姐仍闷闷不乐得样子，焦急道：“姐姐，你就少带它一天，一天好不好？等过了明日，咱们出宫去找那名玉匠，等修好了你再戴上。”
　　林菡见状，知道沉月对这玉竟是一天也离不了的，突然有了主意：“沉月，你这里可有红线？”
　　“有的，玉儿帮我取来吧……”沉月应道，突然眼中似有了亮色，看着林菡道：“姐姐可是打算先用红线将玉碎处缠在一起，还原原状？”
　　“妹妹果然聪明，我看这裂处的走向，大概可以用线先缠上，你且带着，等有机会自然能找到工匠修补。”
　　说话间，林菡扯了几绕红线，将三块碎玉的坏裂处紧紧缠住，玉环仍是原先的环佩状。沉月见了自然喜不自胜，对林菡连连道谢。
　　沉玉见姐姐终于喜笑颜开，心里一块石头也是搁下了。待送走林菡，沉玉低着一颗小脑袋，轻轻拉了拉沉月的袖子，低声道：“姐姐，我错了……”
　　沉月深深看她一眼，终究笑了一下，抚上她的头发：“姐姐不怪你，是齐氏无理取闹，这玉我且先这样带着，咱们明天出了宫，我去寻那位工匠修补。”
　　“可姐姐终究是因为我才被她弄碎了玉……”
　　“都说了无妨。只是你也不该意气用事，非要逞一时之勇，她自有树大招风之处，我们无需去招惹。只是你啊……何时才能稳重些，今年九月你便及笄了，再这样玩闹下去，当心嫁不出去。”
　　沉玉“嘿嘿”一笑，见姐姐脸色好些了，顺势扑进姐姐的怀中，“有姐姐护着，且让我再玩闹两年吧，等到了姐姐这么大，再学会什么成熟、稳重呀的，好不好？”
　　沉月笑着搂紧了怀中的妹妹，想着明日过后便得自由，还有妹妹这个开心果陪伴，这一个月的经历也算不了什么。
　　“好啦，”任她磨蹭了一会儿，沉月将妹妹稍稍推开，“快回去沐浴更衣，早些睡了。明日便是殿选，明日我们即使要落选，面圣时也不该太精神不济，”
　　“姐姐你……”沉玉仍是有些担忧。
　　“好啦，”沉月把她推到门口，“玉都补好了，我不难过了，你快些回去，最好将行装打点一下。”
　　打发走了沉玉，沉月握着桌上那“修补”好的玉环，觉得丝丝绕绕的红线就如同玉碎时流出了血一般，即使修缮完美，血迹也要永久地刻在这块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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