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香如故

　　在狱中，我一面受着酷刑，一面却无法不去想洵玉待我是否如同待其他心头之血炼成的人一样。多年来支撑自己的信仰轰然倒塌，你可知我心中的绝望？
　　因涉及朝中官员，兹事体大，王震怒，下令彻查此事。为了从我口中撬出幕后之人，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到后来，我只一心求死，却不知为何，浑浑噩噩撑了下来。
　　最后一次昏阙，醒来时我已回到洵玉府中。房间自有婢女侍候我养伤，而在这期间，洵玉始终避我不见。留心打听，消息竟也被封住。
　　后来我才知道，因被捕女子守口如瓶，已于某天处死示众。
　　从自己身上便得知，培育一滴有用的心头之血需花去多少时间和精力。而洵玉为了这样一滴心头之血，为了这样一个可以替他做任何事的我，不惜伤害另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我在洵玉殿前跪了一天，他不见我。我灰心丧气，连夜收拾行囊离开。
　　家养的死士一旦离开家主的庇护，下场可想而知。我原以为会过上东躲西藏的生活，却没有迹象表明洵玉派人寻我。
　　他有心放我离开。
　　我买了一艘船，想沿江顺流而下，看风景。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只不过只有自己一个人。那时我遇见了一个朋友……此生也就只有这个朋友。
　　一年冬天，在路过一个小镇时我无意中听说，镇后的山上居住着一只妖，虽不兴风作浪，却为世人不容，几次围山而猎皆寻不到踪迹，因怕其报复而更坚定了捕妖的决心，将再次搜山。
　　我在茶馆之中听到这个消息，起身向后山而去。如此围猎逼迫也不曾不伤人，这只妖心地并不坏。不兴风作浪也为世人所不容，只因为它是妖。世间人心如此，为之奈何？
　　我在山上走了三日，只见白雪皑皑，并无妖气。妖没寻着，只隐约觉得有人在周围注视。下山之时听见呼救的声音，回头看见悬崖边上吊着一个不慎摔落的书生，用手抓着崖边的枯藤。眼见枯藤支撑不住，我随手就把他救下了。
　　我知道他其实并不是什么书生。
　　那人吓得面目苍白，半晌都站不起来，只顾着喘气，鼻子冻得通红。我看他演得欢快，起身就走。
　　“等一等！”他连忙爬起来拉住我，“恩人尊姓大名？日后也好报答。”
　　“路过，顺手而已。”我并不想拆穿他。
　　“你叫什么名字？”他望着我。
　　“谷雨。”
　　“好名字！你叫谷雨，我便为寒露。”他笑了。
　　我沉默，半晌后问，“你是人？”
　　“……你看出来了？”他瞬间白了脸，低下头。“若我是妖，你可会害怕？”
　　我默默在心里叹口气。
　　虽是书生打扮，却不是镇上的式样。若是外人，为何到有妖的地方，何况是个书生？没有妖气，因他不是妖。那么，为何扮作失足的情景引我救助？联想起镇上围山而猎却从不伤亡的缘故，心下已了然。
　　他见我不说话，瞅瞅我，“虽是人形，却没有魂魄，可见你并不是人。倘若世人不容你，你就留下来吧，和我做个伴。”试探着离我近了一步，“你放心，我是人，不是妖。”
　　那天我并不怎么说话，他却说了一整天，从白昼到黑夜。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说一天的话却不累的，而我却听累了。
　　“我有过名字，时日太久却已经忘了。谷雨的名字很好听，你说寒露好不好听？我觉得很好听……”
　　“我不是妖，从小便是孤儿，邻里百姓抚养我长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一直不老不死，并且可看出妖魔之形……认识我的人都吓坏了，我也被吓坏了，后来才避开众人，偶尔下山一次。你猜我几岁了？其实我也不知道……”
　　“世上是否一直繁华不变？你从何处来，又将往何处？你走了很多地方对不对？能否讲与我听听……”
　　“平时没人陪我说话，一个人寂寞极了。山上有妖的消息是我放出去的，以后每过几年便会有人搜山，山上便热闹了……”
　　“知道山上有妖，为什么还到山上来？对了，你是因为听闻妖不伤人才敢独自上山过夜的吗？你是否有武功术法护身……”
　　“这几日我看你在山上走来走去，感觉你并无恶意，捉弄了你我很抱歉，只怕你以为我是妖而被惊下山……”
　　我听着他喋喋不休，只偶尔应个声表示自己是有听的。现在想来当时的情景如同昨日历历在目，他的声音还在耳边，而故人却不知何往了。
　　我去寻妖，不过是想看看善良的妖长什么样子。同为世人不容，不想我却比他好得多。
　　次日我便下山离开。
　　寒露别扭着和我告别，“为何不留些时日……是因没有住处？”忧愁道，“是了，我居无定所且不能见人，况山上贫苦……”
　　“一生留在这座山上只是徒耗时间罢了，难道你愿永远成为世人眼中的妖？”我打断他。
　　他愣住，脸上渐渐浮现出高兴的神情，“你愿意带我下山？”
　　问出时不曾想过同行，只是可惜他把无尽的时光耗在世人对他的误解之中，失去常人的生活。沉默了一会，我道，“虽说你得以实现常人极其渴望的愿望，却付出正常生活的代价。或许查明不老不死的原因会有两种下场，要么即日恢复生长的状态，失去不老不死的机会；要么会迅速衰老死去。这样你可愿意？”
　　“愿意。”
　　“……为什么？”
　　“这样或许可改变我的生活，不用再躲避世人也不必被视作妖……”他说，神采奕奕而认真，“也不想看着我关心的人一日一日老去，而我连陪着变老的机会都没有。那样的苦痛，我不愿再承受。”
　　我不想带他同行，哪知下山后，他却是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无奈，只得由了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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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诚然，那一日他的话震撼了我。我以为他隔离世间久了，必然不知世间痛苦。”谷雨道，“其实我不该自作包袱，倘若他一直留在那座山上，兴许现在我还找得到他。可那时他若不随我下山，我却到底不会像现在这般到处寻他了。”
　　说完她便笑了，笑得苦涩。
　　我摇头，叹道，“世间因果相报，种什么因必得什么果。”
　　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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