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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场
许君离说到底觉得很难理解。
前一刻他尚还是品着清酒忍着挑逗的所谓门客,这一刻变成了所谓贱籍流落深宫。
前一刻说着爱他十分的风流男人尚自抚弄肆意,这一刻却笑着提议赐死自己血祭。
不是他奢求什么,不过是这一切太过荒诞,显得不怎么真切。
究竟是他这一梦梦得太长,还是他梦尽未醒昏昏然不知身在何处。狗血至极,莫不是那一对兄弟朝堂之上抢夺自己?不过是一张疤脸,不至于罢。
心性犹在,故而许君离并不觉得十分悲戚,只是想不通,解不开,茫然回顾,带着几分痛不可忍的辛辣。
好在他失了记忆,什么也不记得。
“许公子。”一声偏细沙哑的称呼自黑暗里传来。
许君离坐直了身,不由四下打量,良久才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是当日府中伺候自己的小厮。
“三儿。”他不知怎样开口,半晌才道。“你怎么会来。”
“王爷挂心不下,去见了太后跪求,太后才开口劝陛下放了三儿进来。”那声音颤巍巍的。“因为三儿是男子,这会儿还不准进内宫的。只是先来见一见公子,还劝公子不要灰心,王爷……王爷必定会尽力救出公子。”
许君离沉默片刻,才缓缓应了声:“知道了。有劳王爷。”
门扉开合带起微冷的风,如豆烛火被卷灭,满室寂静下来。
周子晋依然回到他的棋盘前,手指却冰冷到一枚棋子也拾不起来。
他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黑白斑驳,指尖抵在下颔缓缓摩挲。半晌暗处轻响一声,他才自漫长的回忆中抬起眼:“七禾。”
“陛下万安。臣已经拿到了。”七禾上前一步,垂下眼将一份奏章放到子晋眼前。
周子晋并不打开,只是摩挲着奏章上褪色的扉页,良久淡淡问:“你做的似乎并不是天衣无缝。”
“臣尽力而为。太后眼线隐秘,臣也难以判断。”七禾从容回答。
“知道了。”子晋站起身。“回寝宫罢。”
七禾踌躇片刻,半晌才轻轻问:“陛下……那许氏怎么办?”
周子晋沉默。神色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无措,口中却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扣在太庙里,朕等忙完再去料理。”顿了顿,他扬唇一笑:“还有,传林家二公子明日退朝后来见朕。”
宫灯一盏盏熄灭,昏暗一直弥漫,直至停顿在太后|宫门前。
面色不豫的年长女子手中拥着暖炉,不无焦虑地追问跪在地上的男子:“并未找到么?”
“是。”宦官服饰打扮的男子亦是不安。“火势起的突然,奴才也不知究竟是不是陛下所为。”
“子晋……”太后沉吟片刻,带着些许怆然说道:“他的性子的确更像他父亲。”
提起旧事,殿中一派静默。
当年出身显赫的裕妃梁氏诞下双生男婴,地位显赫无人比肩。皇后因病薨逝后她便一直把持着后|宫权柄,一双儿子又各自出类拔萃,荣华富贵无可限量。
一母同胞,本该一视同仁。她也的确如此,难耐娘家人并不这么想。
子宋英武,弱冠之年便随军出征,大胜而归。当时皇帝青眼有加,早早封王赐户万石。
于是便有人压上了筹码,拿自己艰难仕途做一次豪赌。
三十六道奏章,皆出自当年裕妃娘家策划,劝立子宋为储君。
皇帝一言不发,次日裕妃父亲亲自上奏,将一把本就熊熊燃起的火撺掇得更旺。
奏章中满溢赞美之词,可惜精明一世的老臣却忘了昔日意气风发正当壮年的皇帝早已垂垂老矣,儿子越骁勇善战,他越唯恐那一日玄武门之变再起。
于是一月之后,皇帝昭告天下,皇三子周子晋德才兼备,当承大统。
次日召次子周子宋入京,以玩忽职守之罪调其手中兵权。
裕妃娘家,算是输的一败涂地。即便显赫依旧,却再也不敢开一声口——直至那日子宋在盛怒之下无视诏书起兵逼宫。
满城风雨,满城烽烟。
她便压抑着心头一寸屈辱看着子晋面容沉静的写就抄斩她母家满门的诏书,终于缓缓跪下。
“是我之故,是我母家之故。子宋不是那样的人,求求你……”她以为自己早该哑了,开口声音却很是清晰。
那一枚朱印,到底也没有盖上。
于是一切流转,是今日皇帝对生母的隔膜,是子宋失却一切后的玩笑人间。
凤座之上,今朝太后无疑定下心神,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
她倦怠地抬起双眼,缓声问:“那么,消息你传出宫了么?”
那宦官再一次附身:“尚未。还请太后指点。”
“慢慢来。子晋疑心重,性子又冷厉,先停一停再说。”太后扬唇,一派贤良风姿。
初冬季节,京城白雾缭绕。
暖阁之中,周子晋搁下手头一份折子,抬起头看了眼下首坐着的林淼,不慌不忙地问道:“你知道朕为什么找你吧。”
林淼一言不发,只是抚着手中一只茶盅,半晌凝神一笑:“陛下想要什么?”
“这个不急。”周子晋顿了顿,只是垂下眼帘温文地笑笑。“你现在想要的,朕也求之不得。”
林淼不语,只是抬眼打量着年轻皇帝,笑得意味不明。
周子晋抬了抬眉,不无调笑地说:“你哥哥在边陲还好罢?”
“一切都好。”林淼不得不开口。
“那么,试问爱卿又有什么可念念不忘的?”周子晋反问。
林淼哑口无言,只是惶恐跪下。
周子晋抬手,将一枚令牌丢在他跟前。
“朕身边没个说话的人,平素也无趣得紧。既然如此,林卿你日后便多多入宫,陪朕一起商量商量你我所求。”顿了顿,周子晋扬唇:“下去吧。”
“昭华!”
王府之内,永凉王一声冷厉喝问惊的门边行人胆颤,心道民间传闻不虚,这永凉王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大恶人。
昭华及时出现,垂手而立眉目清明。
“你画的这人不像我啊。”周子宋手中握着一枚铜镜照来照去,膝上一卷泛黄古书散发着清浅墨香。
昭华俯身:“何处不像王爷?”
“本王这么眉目含情,哪里有你这画上那么凶神恶煞。去,去改改。改成慈眉善目的那一种。”周子宋面不改色,指点着一副春,宫挥斥方遒。
昭华端详片刻,蹙眉道:“王爷,若是慈眉善目之人也不会非拉着人玩虐爱了。”
周子宋将手头镜子一搁,挑眉道:“你懂什么,这叫内涵。”
“是。”昭华敛声。
周子宋沉默了稍许,忽然很温情地挑了挑嘴角:“你说,阿离在宫中会怎样?”
昭华垂眸:“想必不会很好过,也不会太难过。”
“就像昭恪一样?”良久,周子宋突然发问,不出意料地端详着昭华的脸一点点苍白失色。最末还是轻轻放过:“我还是很想念他呢。”
一语定音。
许君离从睡眠里醒来。
身边站着不太好过也不太难过的刘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死看。
他皱了皱眉,觉得这人似乎哪里见过。
“许公子,陛下请您去一趟上书房。”见他醒了,刘顺才开口。
初冬朔方天气寒冷,在冰凉的石砌地面上跪了片刻便浑身发抖。许君离抱紧了胳膊,十分恭顺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周子晋也低着头,一丝不苟地习字。只是手腕有些抖,不知是不是四壁的窗隙开的缘故。
良久,子晋搁下笔,在一旁仔细浣了手后便在宫人的服侍下披上了大氅,恍若未见地上跪着个人一般地往外走。
许君离难堪地张了张嘴,还是知趣地没说话。
继续跪着。
书房里渐渐溢满了墨香,冷冽而分明,一寸寸侵蚀着人骨髓。
忽然身后哗啦一响,有人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裹挟了几分暖香,许君离觉得舒服,便顾不得礼数向后瞄了一眼。
来人披着件蜜色斗篷,露出一角锦绣官服,一张白皙削尖的脸笼在斗篷的风毛下望不真切。他一壁往里走,一壁轻声呼冷,走到近前才注意到许君离一般诧异地问:“你是谁?”
许君离有些不太好估计自己的身份,估计着说:“大概是……永凉王的门客?”
那人俯视着他,脸上看不出表情。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开口有几分难掩的嘶哑:“陛下呢?”
“林参政万福,陛下请您过去。”身后走过来个宦官恭恭敬敬地说。
“知道了。”来人转过身去,回头又看了许君离一眼,带了几分笑意温和道:“在下林淼,幸会。”
许君离不语,只是转过脸去继续跪着,听任那脚步声走得远了。
浑身发冷。
但他很清醒。他清楚自己的过去并非只是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的那么简单明朗,这里固然是禁锢的宫廷,可是比起耳目纷杂的王府,似乎这里更适合他做一些什么。
所以他必须活着,卑微而坚定地留在这里。
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去想,周子宋是否挂念他的安危,没有去想,周子宋给过他什么承诺。
这些都没有意义,至少在他明白自己究竟是谁之前,没有意义。
没有了记忆,心性犹在。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心性也是会变的。
皇宫弥池池畔,寒风湿冷浮动残叶。
宫殿之上斑斓琉璃瓦在湿气里氤氲一层柔软的光晕,娇艳而温柔。
周子晋站在湖畔,一双狭长的眸子半阖着,无喜无悲地看着湖心中央的亭台。
林淼沉默不语,面对皇帝他似乎永远倨傲而淡漠,失却一份应有的恭谨。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陛下。”半晌他开口,“多谢您。”
“谢就不必了。”子晋扬眸,手指温柔抚摩着雕栏,语气森冷:“朕不会食言,仅此而已。”
林淼轻笑,他伏身一拜:“但愿陛下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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