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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年
会客厅里,左右竹兰对瓶呼应,正中匾额下供奉着剑祖欧冶子的画像。叶晖尊翟季真于首座,张顺儿公公次之,自己再次之。
而事实印证了他的猜测,浩气盟军师无事不登三宝殿,正是拿着皇上的口谕来向藏剑要东西的。
张公公宣读了口谕,主要内容一是对藏剑山庄多年来为朝廷军队制造武器的功劳大加赞赏;二提到,国体稳定依靠军队,江湖稳定也需要实力维持,希望藏剑山庄能给武林正义之尊浩气盟大量兵器援助;三当然是,皇恩浩荡,爱卿给也可以不给也可以的。钦此。
说是任凭爱卿意愿,可看这浩气盟使者的来势实在难以推脱。
“皇帝陛下日理万机,百忙之中还挂心江湖的安危,实是尧舜不及令人感动不已,叶晖,你可要好自为之啊……”张公公点着兰花指,一双眼却滴溜溜地缠在少年叶望身上。
“公公别拿什么皇命压他,我与叶老庄主也是多年旧识了,今日难得造访把意思带到便是,我们谈家事不谈国事。”翟季真微笑着顺着公公目光看向叶望,“这孩子便是叶凡侄儿失踪后贵庄收养的吧。我盟主见这孩子极聪明玲珑悟性非凡,大有爱才之意,收了他为座下弟子,前途无量啊。”
“望儿自幼收养于藏剑山庄,我等兄弟亲眼看着他长大,视他为家弟一般。他能得到谢渊谢盟主赏识,在下自然高兴。”
名叫叶望的少年听着长辈谈话,只是垂手恭恭敬敬地立在叶望身侧,并无半点宠辱喜怒。
叶晖淡然道,“只是翟先生也不必与我唠家常了,我直说了吧。藏剑山庄三十年不易,翟军师应知我庄不受官僚管辖也不曾依附于人,如今山庄兴旺乃是家父积累家业,兄弟经营得当之故,一针一线恐怕都不能平白拱手相送。”
叶晖拍了拍叶望的肩膀,不动声色地看向翟季真,“更何况藏剑弟子师成之后已有不少投入浩气盟麾下,并非不曾为正道效力,此番浩气盟所求兵器也并非是小数目。翟军师一手皇上的口谕,一手在下的徒弟,便赶赴藏剑提要求,是否有些操之太甚呢?”
翟季真端起茶盏,“叶贤侄何必急于推辞。正是由于藏剑山庄弟子在浩气盟中颇有一席之地,盟主才接受了贵庄弟子的建议,请贵庄再为武林正义援手。浩气盟在江湖立足至今,少不得各门各派鼎力相助,藏剑山庄当年对浩气盟筹建的支持,翟某至今没齿难忘啊。叶贤侄如今所言之意,反倒显得与我盟生疏了。”
见叶晖沉默不语,张公公抿了抿上好的阳羡雪芽,声线愈发尖锐,“翟先生太客气了,只怕有些人偏当福气。咱家这里可有着皇帝陛下的旨意,不听从皇帝陛下的旨意,那可是死罪!皇帝陛下哄着你,你小子可别不知好歹!”
“哦?”一个年轻男子右手握笛,斜斜抵在后颈,从屏风后缓缓走出,声音轻佻而磁性,尽是风流倜傥的公子气度。
“叶凡!”叶炜低声怒道,他追出一步没来得及拦住他,只能尴尬得向列座拱拱手。
叶凡就这样径直走过,路过叶晖身旁时哑然一笑,“二哥,怎么连阉人也高你一等呢?”随后连脚步都没有缓一缓,在众人注目下,径直走出了厅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叶凡。
“叶凡你给我站住!”
叶炜忍怒向众人道声失陪,一个箭步追了出去。
两个年轻的小姑娘沿着□□走来,一个二八闺秀,一个豆蔻年华,原本随意扎在脑后的乌发都细细盘起,用扇形的花钿簪住,步摇垂在耳侧和明晃晃的流苏耳坠同色。
彩鸢小孩心性,平日难得如此盛装打扮,走在路上都有些不自在,把舞扇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换到左手,反而是桃之镇定一些,学着师姐们的步伐,却又有些幼稚装老成的感觉。
轰——
只听前方一声巨响,两人大惊,立刻望向天泽楼。天泽楼四周隐隐硝烟,仿佛刚有人大发神怒。
“师姐,这是怎么了……”
“不不知道,好像刚才天泽楼的屋顶掀了一下。师妹你有没有看到?”彩鸢揉了揉眼,好像看见了什么,“……等一下。”
叶炜疾步追上叶凡,一把揪住他领口,在叶凡淡漠的注视下又缓缓放开了手。彩鸢和桃之睁大了眼躲在植被后,再次不慎看见了八卦。
“刚才打了张公公的桃子是不是你扔的?”
叶凡背对着叶炜并不理他,叶炜踱到他正面盯住他。
“你……”叶炜忍耐着平息了一下怒火,“你知不知道与浩气盟的关系有多重要?你是傻子?还是白痴?你知不知道朝廷不能得罪?你是藏剑山庄的五少爷,你逞威风你知不知道藏剑满门上下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你二哥为了藏剑付出了多少心血能让你如此随意,平白糟蹋!”
叶凡垂头不语,拇指摩挲着玉笛的裂痕处。
“你看看叶望,他比你小了整整六岁!已经拜入了浩气盟,投身武林正道,被谢渊将军亲自收为弟子。他虽然是藏剑养子,我看比你这真少爷强多了!”叶炜本就是冲动性子,见叶凡心不在焉,更加恼火,“你自己说说!你除了吃白食!给你二哥惹麻烦!在在脂粉堆里水性杨花!你还有什么本事!”
叶炜冷笑道,“你刚回来的时候二哥还与我说,凡儿十四年未归,如今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山庄日后必会兴隆。如今我看,是回来了一个绣花草包!”
“三庄主,别说了。”曲云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大约是叶晖脱不开身却猜到了三弟脾气,让曲云前来调解。
叶炜正在气头,被硬生生一拦,也只得住了口。
“叶凡,你先走吧。这里有你二哥没事的。”曲云温和道,随后转身面向树丛,那里有两个小傻子连头顶发簪露出了草丛都不自知,“彩鸢桃之,快出来,公公生了好大气,我们要献舞了。”
“劳烦七秀的诸位了,这本是藏剑的事,却要麻烦姑娘们缓颊,”叶炜也不再去看叶凡,“家弟无知,让姑娘们见笑了,实在惭愧之至。”
曲云拉过彩鸢桃之,微微一笑,“什么要紧事,三庄主不必放在心上。我们本来便是被邀请来祝贺二庄主生辰的,”她回头望了望天泽楼,空中还依稀回荡着公公“满门抄斩”的尖叫,“我们先走一步了。彩鸢,接下来要看你的了。”
彩鸢垂头重重叹一声:“是。”
叶炜目送七秀坊的佳人走进天泽楼,回首见叶凡一人早已一言不发地走远。
成为山水如画的景色中,一个渺小的影子。
一道华丽剑光如水银般破空刺出,紧接着一浪一浪接连不断十二次层层迭起,如用长剑在空中拨起急弦,开出一片扇形剑光,出剑人紧随剑光飞身而入,由半空一挽剑花,瞬间敛住锋芒。
曲终收拨当心画,剑者轻盈落入场中,稳稳摆出剑舞的起手式。舞罢山河,江海凝光。
飞入场中的剑者刹那收住了所有目光。
正是所谓名动四方,天下无双。
“彩鸢妹妹的剑法真的是好看。”
水云台下,好些七秀坊弟子围聚在一起看同门的练习,大多穿着舞衣,等候点名上台训练。其中却有一名素簪女子淡雅蓝衣,仿佛并不用上台练习,置身事外地看着台上笑道,“我是无论如何也练不出来了。这十三连的玳弦急曲,在年纪小些的弟子里,除了小七妹妹便只有彩鸢了。”
玳弦急曲乃是七秀坊武学第一剑式,可以说人人会用。基础剑招却最能评看天资差距,勤奋有否,玳弦一剑刺出,剑花是否开全,急曲连绵多久,全靠腕力腰力的真功夫。入门与高手可有云泥之别。
说话间,又有六人从六个方向旋身上台,开扇献舞。先前开场出剑的姑娘却在六人飞身上台的同时,跳了下来,任旁人去跳舞,自己擦了擦汗便向素簪女子迎来:“会这个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天天被师父骂。”她回头看了看台上同门的舞蹈,忽然赧颜一笑,“银样蜡枪头,别的跳啊唱的我是什么都不会。还是高师叔好,每日只要坐着弹弹琴便成啦,”她感慨来叹,“要是我也天生体质不佳不必练剑该多好。”
这出剑姑娘正是曲云门下弟子彩鸢,此时离从藏剑返家已有了月余,时近新年,这位姑娘不好学的脾性可是半点未改。
可惜从古来学事往往有个规律,勤奋的不聪明,天才的偏懒惰。如彩鸢般懒散烂漫,偏生天资极佳,当年两三岁时被七秀坊抱来收养,即被公孙大娘一眼相中,说她是筋骨柔韧,聪颖灵敏,是个天生练剑的好材料。
旁人求而不得的天资,得者却弃若草履。七秀剑法曼华绝伦,宛若舞蹈,故而冠以“剑舞”名号,比之江湖上其他门派的剑法,是轻盈又漂亮,深得众姑娘的喜爱。彩鸢却偏嫌繁琐麻烦,在师门整日不是往树上跑便往水里钻。要让彩鸢姑娘练剑,那是按鸡头啄米,白费心机。
若说不打不成器吧,看着丫头又玲珑可爱,嘴甜讨人喜欢,亲传师父曲云不过比她大个六七岁,哪舍得打骂。这便任她逍遥自在了。
素簪女子嗔她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恨不得像你一样好筋骨呢。真该让曲云姐姐好好管管你了,免得浪费大好资质。”
彩鸢诶呦一声,“高师叔饶了我吧。”眉眼弯弯笑道,“师父忙着嫁人,才没空呢。”
素簪女子闻言叹息,似乎有些惆怅,“是啊,转眼曲云姐姐也要走了。女子芳华难留,终究是要一个个嫁掉的。即便是江湖儿女,轰轰烈烈相聚一场,最终还是天各一方,难以再见。”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谈。这素簪女子便是姓高双名绛婷,号称“无骨惊弦”的琴秀,素手翻飞间一把七十六弦的箜篌,游刃有余,绕梁三日,在七秀中与昭秀同龄,故而关系格外得好。眼看曲云要嫁入别家,即便七秀与藏剑毗邻,终究与在坊中的日子不同,是多年姐妹分离了。
“高师叔倒不必担心呢,菡秀师叔不是已经在万花谷等你了么?”见彩鸢笑眯眯,又是在拿她师叔的情事打趣。
“别要胡说!”高绛婷面上绯红,她性子温婉内向颇为害羞,作势要向彩鸢打来,“你再笑,我可要向坊主姐姐告状,让你加倍练剑了啊。”近月来,高绛婷与万花谷雕刻名家“素手清颜”康雪烛走得进,又是江湖齐名,这便被彩鸢拿出来调笑了。
“彩鸢你居然在这儿。”彩鸢难得练剑,被同门看见很是稀奇,“高师叔……也来看我们练剑么?”
几名弟子见了高绛婷,相互推搡犹豫了一下,竟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诶,高姐姐,向你打听个事儿。”
“妹妹何事但说无妨。”
“那个……”那弟子话到嘴边又停了,看去神秘至极,却又带着兴奋,所议必是高级八卦无疑。
“先说关于谁的事儿。”彩鸢也甚是好奇。
“曲云师叔。”那弟子顿了顿,低声道,“高姐姐,我们听说……就是听来的,曲云师叔可是已经……有了?真的假的?我想着高姐姐和曲云师叔最是要好,你可知道?真的?”
彩鸢闻言一惊,“真的?叶……二少的?我都不知道呢你们那儿听来的!”她掩嘴偷笑道,“这可是大喜事啊。”
“真的啊,大家都在这么说,听说坊主姐姐今天看过曲云师叔好几回呢。高姐姐你知道么?”
高绛婷见姑娘们都亮着眼神看着她,忙摆摆手,“我我是不知道的……真的不知道啊别问我了……”高绛婷面子薄,已是不好意思,“这人家的事,你们就别来打听了。”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可有一种“好事”却总是传的比风还快,总给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震惊之感。
……
“你别看他整日胸有城府的奸商模样,心里就是个刻板的酸秀才。总觉得大哥不成家,他这个做弟弟的也不能成家。要不是不小心有了孩子呐,不知他老爷猴年马月才肯娶我过门呢。”
“不过,这事儿现在只有你知道,可千万千万不能给彩鸢她们去说啊!那群小妖精知道了,我可准得给她们闹翻天了。”
……
高绛婷想起前两日和曲云师姐说私房话时,师姐的珍重叮嘱,心下只觉完了。
“瞧高师叔的样子,一定是真的啦。”
“反正曲云姐姐过完年就是人家的人了,还瞒什么呀。”
“行啦回头直接问师父。”
众姑娘相互眉来眼去都笑起来了。
“喂,你们神神秘秘地说什么呢!”
忽然边上又凑过来两个女弟子,却是彩鸢的同门师姐珠儿碧儿,看见她便眼前一亮,“彩鸢彩鸢,你看过师父的新嫁衣了么?其他人可看过了?星月阁的师姐们在赶作呐,你不知道多漂亮。大家都去看啦。”
碧儿陶醉地半闭上眼,“新娘子就是好啊……穿大红衣裳,坐轿子,带凤冠,漂漂亮亮的进门……”
“看你这么羡慕,赶紧也找个人嫁了不就得了!”旁边立马有姑娘笑道。
“吴荆!我看整日黏在我们秀坊里那俩姓吴的就挺配妹妹的!”
“嘿你才嫁吴荆呢,看你整日吴荆吴荆的,师姐偷偷喜欢人家吧!”
……
与水云台相隔不远处是七秀名胜二十四桥,桥畔矮柳斜风,景色如画。隔着冬日稀疏的寒梅,恰能看见秀坊弟子演武之地水云台的一派喧闹。
透过寒梅相望,黑色的梅花枝条却像是美好画卷上撕开的缝隙,碎裂了目之所及。
寒梅稀疏,挡不住传来的阵阵欢笑。
“你才嫁吴荆!”
“吴荆吴峒!我师妹说要嫁给你!”
波光水色。耳听着少女嬉闹,便是石桥老木也要不禁莞尔。
岸边斜柳只剩光秃秃的枝条,却因数量颇多依旧是连绵的样子,藏着两位女子的剪影,静静地望着对岸枯桃树间追逐笑闹的小姑娘们。
靠着柳树的女子微微一笑,“她们每天都这么开心。”
“无忧无虑,自然开心。”站在一旁的持剑女子却只是凝眉,“坊主,我们派去藏剑山庄送彩礼的弟子至今未归,叶炜居然避之不见,你怎么还在这里看弟子嬉闹。”
坊里不解内情的弟子们还在谈论着年后藏剑七秀两家的大婚,却不知两家的主角竟在这时闹上了别扭。
被称为坊主的女子约莫三十来岁,然而丝毫没有岁月摧折的痕迹,容色正是花开最盛、妩媚成熟得恰到好处,只见她又是微笑,“说了多少次了,叫叶姐姐便好,坊主坊主直把人叫老了。”
持剑女子低眉颔首,“是。”
“你呀,就是这般客气多礼,仔细周到。”叶坊主眉目温和地望着瘦西湖,“只是再谨慎小心,也挡不住一个‘情’字。你讨厌藏剑庄主让曲云妹妹伤了心,想帮她争一口气。可如今我告诉你,曲云妹妹却已自己偷偷渡去了藏剑,你又待如何?”
叶坊主看见持剑女子的惊讶神色,只是笑了笑,“男女之事哪能没有波折吵嘴,但处置起来哪能像江湖纠纷,你砍我一剑,我还你一掌?无论谁对谁错,只要最后和满,便都是好的。”
“坊主说的是,原是白胭多虑了。”持剑女子点了点头,“只是……只是曲云一个人去也太冒失了。”
叶坊主拍了拍她的手,“不怕,他们再闹别扭,叶炜到底是知书达理的人,会照顾好云儿的。明儿让绛婷赶去陪着也就是了。指不定两人见上一面,现在已经和好了呢。”
持剑女子也不再言语,又站了一会儿,便告辞去巡逻护坊金钗的值守。
叶坊主低头望了望冬日沉静犹如丝绸的碧绿湖水,心中却忽然如水纹般泛起一缕捉摸不定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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