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

　　近掌灯十分，下雾的天气迷迷蒙蒙。氤氲的黛色，近乎一片不真实之境。
　　长公主披了件有长长流苏穗子的薄桃色锦纹披风。鬓发间的金丝坠珠流苏叮叮轻声，煞似婉转动听。白玉雕琢似指间一点墨玉棋子光华流转，让人迷了眼睛。
　　脚步渐近，带来一股沉水香的味道。她手指间略一停顿，并不抬头，将棋子放入棋格中。又从细瓷瓯里拈起了一枚白子，拈在手里细细摩挲。漫不经心道，“承华君前来，所为何事？”
　　只听来人轻笑了一声。声线一如既往的清逸散漫，说的亦是毫无顾忌。
　　“怎么公主每次见小王都要问这一句。为何而来？”他搁了折扇，走到她对面。拈了一粒黑子，放在指间拈磨许久，方道，“小王只好再答一次。自是为公主而来。”语毕，略微俯身。双指一并，落子铮然。
　　长公主凝神一看，只见那枚黑子稳落间隙，明显是占了先机。
　　“承华君好棋艺。”
　　“呵。长公主好兴致。这么今日不曾阅折，而起了如此好雅兴。”他似漫不经心说着，执起黑子徐徐下了起来。
　　“不过是长夜无事罢了。”
　　承华王长眉一跳，不着痕迹的去打量公主的神色。只见那人素衣静颜，一味的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由自嘲了一句。这样冷淡的公主，怎会故意说出什么挑逗之语呢。不过是真的感叹一句无聊罢了。
　　“为何不找人陪公主下棋。反而一人执二子。这是何故？”
　　其实他已来了多时。隔着近水廊轩看了她许久。一个静若处子的美人，手握玉子，少说了坐了近半个时辰。乐得他对侍童道，“你看她那样，一个人下棋一下就是这大半天，不乏么？”跟了他多年的侍童也是个不怕的主，一语反问，“殿下，您这么盯着人看了这大半天，不乏么？”一句堵的他胸闷。的确，去太极殿送了安神汤和紫玉如意，与君王闲谈了半日。本该出宫回府，可就偏偏管不住自己的脚。一路绕过太医院，御花园，玄武门逛了遍，就是踱步出宫门去。绕了半天，就绕到了淑和宫。昨晚方才告见，亦觉得讪讪。也就不进去了。绕着水榭花轩踱步走。谁知这倒是个宝地。隔了水廊望去，回廊绿轩窗下，美人如玉。不是长公主是谁？
　　这么着，一看就不觉看了小半个时辰。看着她专注落子的模样，到底忍不住，也就拿了令牌，一路这么走了进来。
　　“养性而已。”她落子甚为平和。并不露锋芒。似乎对承华王故意露的破绽也视若无睹。
　　听她这么一说，又看了这半天她的棋路。他恍然明白了。果真是为了养性。这样温温吞吞的落子，纵观彼此，力求一个和局。难怪了，不论他凌厉落子也罢，还是故落败相也罢。她都只徐徐而来。
　　何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啊。难怪了这样平和刚柔的性子，原来就是这样一步步历练出的。且不说一局棋，只怕对人对事皆是这样。
　　他眉目一凝。手法越发凌厉，步步紧逼。直欲迫的对方不得不攻而弃守。不攻就亡，难道你还能看着这局就这么输个落花流水不成？
　　长公主被迫的走了几步。陡然眸光一转，旋即就一路和缓。直至落败。输得委实难看。
　　“承让。”承华王小揖一下。甚为得意。
　　长公主声如静水，“应该的。就以此局谢过承华君为君上费的一番心思。”
　　承华王面上澹澹笑意一僵。显然有些不服。这不明摆着说是她故意放水么！再说了，他费的一番心思，哪能是为了那个单薄的皇帝！想是这么想。不过还是笑道，“公主客气了。为君分忧，乃是臣子的本分。”
　　这样你问三句，我答一句的说着说着，不觉中也就入了夜。
　　长公主见天色已晚，便命人来剔亮了灯。
　　承华王明白，这差不多也是送客的意思。不过，她不说，他依旧乐得当作不知。执着墨玉黑子看的是流连往返，物我两忘。
　　“禀告公主，承华王府上来人了。”一个素衣侍女前来传话。
　　“哦？”长公主不动声色的舒了口气，看向承华王，“承华君，想来是贵府遣人来接您回府了？”
　　承华王落下一子，笑得畅快无比，“公主不知。小王一来离家甚远，二来尚无婚配，怎会有人记挂着请小王回府呢。”说着便如像自家府邸一般，命人来收了棋盘。
　　一溜的宫女看了长公主一眼，见未阻止。也就麻利的收了东西，腾出干净的紫檀案几来。
　　“应该是送东西来才是。还望公主让人进来才是。”
　　这次倒是记得征询主人意愿了？长公主眼角一挑，转瞬又转了头对宫女颔首。
　　她本是一双丹凤眼，此刻一挑，越发是不露却风情自现。看的承华王一对秋水含情目近乎呆了片刻。
　　俊美的侍童呈上一只梨木漆盒。立刻便有侍候的宫女前来揭盖。
　　“诶，不忙。”承华王折扇轻击在女侍手上，神态还是一味的轻薄。挥手示意众人退出。长公主也视若无睹。女侍便垂着一张羞红了的脸随着众人行礼告退下去。
　　长公主抬起头来，也不伸手去揭，仿佛是等待后文般看着承华王。
　　承华王这才收了折扇。挽袖揭开漆盒来看。只见里头几碟精致的小菜并一只小小的青玉壶。他信手将东西一一拿出来。颇为殷切的介绍。
　　“这是碧芜楼的酒酿鸭舌，仿膳间的脆皮八宝菜。莺烟楼的油盐枸杞芽儿。都是时令小菜。”
　　“你久居宫中，想必不曾尝过外头的东西。这些都是帝都有名酒楼里做的。我一一试过了，觉得尚还入口，才挑了叫人置办来。你尝尝。”说着，便拿了象牙著夹了一筷子，送到对面长公主嘴边。一面神色殷殷的望着。
　　呵！先是拿着淑和宫当自家王府来去自如。这下倒好。连长公主和小王都省了。直接就你你我我的称呼起来。
　　颐嘉思忖着。索性也就随了他。也不理会伸在唇边的筷子。螓首一沉，一手支颐的坐着。泼墨似的青丝缠绕在肩头，一张脸斜挑着，半眯着猫似眸子，偏着头看着对面的承华王。怎么看，怎么是惑人的意味。
　　承华王好性子的等了半天。也不放弃，依旧伸着筷子。
　　颐嘉明眸一转，嗓音依旧淡若静水。“承华君，敢问莺烟楼是什么地方？”一双丹凤眼斜睨着，一脸的似笑非笑。
　　承华王暗道不好。光顾着报菜名出处了，忘了这莺烟楼乃是香艳之所。单听着名字，便知道不是个正经地方。陡然是她这么问起。一时怔怔，也就有些尴尬。他兀自想着，该如何撇清了去。手感略轻。筷上挑的枸杞芽儿已被她噙在嘴里。
　　“嗯……鲜而不腻。”
　　不知是否听错，长公主嗓音里好像确有笑意。
　　他尚在回味她如雨落玉盘的嗓音。只听她语音上扬，却是难得的诧异。
　　“这是什么？”
　　顺着她白皙的指头看去。细白瓷的小碟儿里盛了一粒粒淡青色似杏似梅的点心。恰似一朵淡青的绿樱开在白锦之上。
　　“这是青梅。”他答道。颇是殷切，“你尝尝。”
　　她依言，拈了一颗放入口中。
　　看着淡青的梅消失在嫣红的唇色间。他忍不住溢满了笑意。果不其然，看着长公主平素淡漠无情的脸此刻难得的皱成一团。他忍不住就大笑出声。惹得那殿外候着的侍女们扭头来看。
　　“酸吗？来，吃这个。”他笑够了。伸手递过一粒松子糖。意料中的，那只清冷如玉的手冷冷挥开了他的手。
　　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不必。不敢劳烦承华王。”
　　他亦不恼。一味好脾气哄道，“都是我不是，不该捉弄你。”暗自窥着她冷淡的表情，勾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又从檀木盒子里拿出一个烧陶的红泥小火炉来。他暗自留意着长公主略带好奇的神色，忍不住笑的越发惬意。
　　又用银镊拣了几块火炭出来，一并燃了放入火炉里。犹自体贴道，“这是玄丝乌炭，不会扑烟，放心。”
　　长公主轻轻一哂，“承华君府上的自然都是好的。”语毕，转脸去看窗外湖面上新燃的水灯，眼光犹自窥着承华王的动作。
　　这个男人专注的样子，其实很好看的。轮廓分明的一张脸，微微上挑的剑眉。而那一双天生的含情目，不论何时何地流转间皆是一片柔情化水。一不小心就诱人堕入其中的温情。小巧的白玉壶内注入了酒浆，被火一烘。洋洋洒洒透出丝丝缕缕的雾气，萦绕在衣袖间尽是清冽的酒香。那人修长的手指取了数颗青梅放入壶中，不待片刻就蒸腾起了梅子酸甜的味道。
　　无意间，她皱了皱鼻子。
　　承华王低笑一声。用湿巾裹了壶柄，执起来，浅浅斟满了两只碧玉杯。
　　精致雕琢成海棠花形状的杯子，上好的碧水玉能透出华彩来。映衬着鹅黄的酒浆，越发显出了诱人入喉的美妙。
　　不亏是承华王啊。也只有承华王才有这份闲情，才有这个能耐，无非一次小酌也能弄出这些风雅的玩意。
　　她伸手去拿，随口道，“青梅煮酒。呵，承华君是要与本宫论英雄吗？”左手闲闲敲着桌子，显得有些闲散，“论哪位英雄好呢？”
　　承华王蓦地伸手按住了长公主去拿酒杯的手。温热的手掌拢上自己冰凉的手背，长公主立刻变了脸色。绕是素来沉稳，只是抬眸看去。
　　承华王仿佛做的理所应当。坦然无比对视着她，道，“酒方温好。还要过片刻再喝。当心烫。”
　　如此一说，她也不好再说。而且，他已放手。
　　“此酒真有提神之用吗？”她换了话题来说。
　　“公主试过就知道。”他见凉了几分，便顺手送到她手边。
　　“谢了。”她端起来，浅浅啜了一口。青梅的酸甜柔和了酒浆的烈性，尝起来酸涩中一点微甜，过喉亦芳香无比。那一缕清洌如瑞雪般的味道，确有提神的效果。
　　“若是喜欢。我以后便送来。”
　　“哦。不敢劳烦承华君。只消说出这个制酒的法子，便好了。”
　　“法子却也容易。”他饮尽一杯，又为她重新斟满。斜挑着眼睛看她，便是一副微露醉态的登徒子模样。“只要公主依我一事。我便悉可相告。”
　　长公主略沉吟，索性便由着他。想看一看这承华王一再入宫见架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依旧为她续杯，闲散适意道，“既已把酒言欢。小王不想再以宫中俗礼相称。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这么推杯换盏喝下来，少说也喝了数十杯不止。倒以为是什么了不得事。原是这个。她似也有了醉意。答道，“你不是早这么做了吗？我倒真看不出承华君何曾把这里当作内眷禁宫了。”
　　他笑了数声，道，“公主这是变着法数落小王吗？”
　　“不敢。”酒意往上涌，连嘴角也不自觉略勾，浅浅便浮上一一缕笑意来，“有谁敢谴责承华君呢？承华君府上尽是稀罕物，就连跟着伺候的侍童亦是仙童般容貌呵。”
　　“一杯醒神，贪杯便醉。公主想必醉了？”
　　他略带笑意说道。原来，她醉起来，说起话来是这般讥诮尖刻。透过酒壶上方氤氲的雾气看过去，方才明白了何谓雾里看花。
　　仿佛不真切般，她竟然真是在笑。略往上挑的凤眼波光潋滟，一向素白的颊恍然蒙上了层薄薄的红晕。恍若琼华生光，胜似皓月清辉下抽枝吐蕊的菡萏。
　　向来是轻薄惯了，何况是对着这样一个日思夜想的美人。承华王从来不懂得何谓压抑，亦不用顾忌事情的后果。那张素颜上的浅笑尚未收敛，他长臂一伸，隔着几案擒住了她白玉似的下巴，直接而迅速的凑近噙住了那瓣桃花般的薄唇。轻勾舔吻，厮磨许久。而她一句放肆尚未说出。他便趁着她开口的瞬间，溜进了她软滑的口中。肆意勾画吮吸，缠绕绵延。良久，虽意犹未尽，但也打算放开。陡然，唇上猛地一痛。是那长公主咬的。张口间，她香软的舌已舔进他的齿间，学着他的样子，勾缠吮吸。他一怔，立刻便闭了眼睛。勾起了她躲闪的舌，缠绵起来。
　　过了许久，分开的时候。两人皆是喘息不止。
　　似醉未醉的长公主歪在几案上，斜挑了眼看他，“想必，这就是承华君想要的？”
　　他拭了拭嘴唇，挽了笑道，“是。”俯身去吻她的颊，在她耳边低声道，“但是……还远不止这点儿……”
　　“呵呵呵。”她笑的越发分明。拽了一缕他垂落墨发，拉近了他，凑近他的颊道，“那就看承华君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似全然听不出她言语里的迫意，笑声朗朗。重新勾了她的脖子，稳稳扶住了后颈，灼热的唇封住了她的话语。愈发吻的热烈缠绵。
　　“天下没有我楚永焕不敢的事。”呼吸缠绵间，他低低道。
　　他欲再吻，她只是转脸，一双点漆妙目似笑非笑，“那我卫筠娆便等着瞧。”

　　筠娆。洒金玉版纸上，笔风隽永端端正正写了这两个字。这样柔媚缠绵的名字，倒和那冷淡的长公主毫不匹配。
　　手执玉管笔的承华王怔怔想。不过，昨夜的卫筠娆，似乎也当得了这个名字。当真是瞬息万变的长公主，前一秒乖顺热情，下一刻就冷若冰霜的令人送客。
　　不过，昨夜看来，似乎这位长公主的确是闺中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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