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后

　　丑时三刻，繁华热闹的京城终于彻底安静下来，迎来它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刻。

　　达官贵人私邸云集的胜业坊内，一户高墙宅院悄悄开了宅门，一前一后出来两位执灯人。

　　紧接着，门内走出一位身材高大、腰间佩刃的客人，石狮子前立着的千里驹瞧见主人出来，踏着蹄子，摇着头“咴咴”叫了几声。

　　客人上前一步，戴着皮手套的宽大手掌抚摸着千里驹的头，示意它安静，回身朝送出门的主人含笑道：

　　“不必送了，大人就请回吧！”

　　“高统领好走。”

　　高放微一点头，旋即翻身上马，家主立于门前，亲眼见着那道身影消失这才长舒一口气，巷内四下寂静，家主顿觉遍体生寒，忙忙折身进屋，两个执灯人便各自拉着一扇铜环，关上了门。

　　……………………

　　卯时早朝，许自芳向上递了折子——这是继上回革职南边官员后，第二次奏请开仓，另外奏请从国库里拨下去二十万两帑银用于置办御寒冬衣。

　　萧容看过，一一准许，冬日将近，至少得叫百姓们吃饱穿暖。

　　许自芳事毕回列，一身玄袍的萧容目光掠过堂下众人，“诸位爱卿可还有事要奏？若无事便就退朝吧！”

　　“陛下！臣有一事请奏！”

　　列中走出一人，乃是御史大夫韩栋。

　　韩栋的嫡女如今入选后妃，自然也算得是萧容的国丈，萧容见他有奏，便和颜悦色道：“韩卿有事就说罢。”

　　韩栋向前一步，面色十分冷肃，“微臣今日所奏之事，只恐触怒坤极，还请陛下先赎微臣不死！”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豫云的脸登时冷了下来。

　　许自芳不知韩栋唱的是哪出戏，又唯恐南边流言被韩栋叨噔出来，忙道：“韩大人，皇后乃是正宫殿下，朝堂之上，岂容你置喙？”

　　韩栋并不作答，只是默然而立，众臣纷纷看向皇帝，皇帝的面色虽然还算平静，可开口的声音已然冷了几分。

　　“触怒坤极？朕看你这是想触怒朕吧？”

　　韩栋跪道：“陛下息怒！臣并不敢罔议皇后，臣所奏者另有他人！”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既说怕触怒皇后，又说另有他人，难道他还想弹劾豫家不成？

　　萧容自然也明白，于是看向豫云，翁婿二人目光对上，豫相摇了摇头示意无碍，萧容便转头与韩栋道：“朕恕你不死，就奏来吧！”

　　韩栋道：“臣今日斗胆弹劾禹州节度使杜青，私征北遗商税，中饱私囊，在禹州作威作福！更有通敌之嫌！臣请陛下彻查！”

　　此言一出，众臣不禁面面相觑，有几个老臣甚至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护国公安彪诧异不已，拿肩膀撞了撞身旁的沈相，“老夫可是听错了？他这是要弹劾杜青？”

　　沈通理着衣襟淡淡点了点头。

　　“这……”安彪道：“他这是昏了头了？”

　　果然，萧容拉了脸，向后一靠，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豫云，又冲地下的韩栋骂道：“韩栋你脑子被驴踢了？”

　　说罢，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再次确认，“你要弹劾杜青？”

　　韩栋正义凛然，“正是！”

　　萧容几乎要气笑了，“那你可有证据？”

　　韩栋回道：“臣手下有一探子，常年隐姓埋名于禹州，来信说已获杜青与北遗大臣的往来书信，微臣所言字字属实，若有半句虚言，臣自愿剥去官服，摘去项上人头！”

　　萧容笑道：“哎！韩卿何必如此？朕不过是问问！你既这般说，这个探子，如今人在何处？”

　　“此人已在回京路上。”韩栋说着，看向御前值守的高放，“此人名叫公孙敬，想必高统领是听过的。”

　　“哦?”萧容惊奇地看向高放，“你也知道这人？”

　　高放急忙出列：“回陛下，此人原是黑甲军中将公孙宇的儿子，因公孙宇酒后调戏良家，被何献杀死，他的儿子便也被逐出军营，此后臣便不知其下落，不过此人圆滑老成，确有几分世故。”

　　“何献……”萧容想了一想，失笑道，“不正是杜青的副将吗？”

　　护国公思付皇帝碍着皇后的体面，自然不肯动杜青，此刻定然极需一个台阶，忙笑道：“如此看来，这个公孙敬只怕是公报私仇也说不定啊！”

　　护国公说完，半晌也没见皇帝接他的话，忙噤了声，其余大臣更无一个敢言。

　　半晌，众臣听着萧容又开了口。

　　“此事众卿以为如何？”

　　众臣这回拑口禁语，此事说大则大，说小，若皇帝存心偏袒，谁能动得了杜青？可今日韩栋如此堂而皇之地上奏弹劾，若皇帝真为宠爱皇后而按下不表，岂非是一意孤行？有违明君之道？此事皇帝着实难办！

　　于是有些人便看向了豫云。

　　萧容微微蹙眉，终于道：“豫卿以为如何？”

　　豫云立在当下，躬身正色道：“臣只有一件事请陛下准许。”

　　“说吧。”

　　“节度使乃三朝老臣，已是告老之年，禹州距京太远，节度使来京不易，臣请陛下念在节度使多年苦劳的份上，还请调请三堂前去禹州协查。”

　　众人哗然。

　　这是女婿自请彻查岳父的意思，当下也有不少老臣料到豫云也只能如此，不由叹了口气。

　　萧容闻言，欣慰一笑，刚要开口，却被韩栋打断。

　　“陛下！”韩栋冷然道：“既有豫相支持，微臣定会查个明白，可节度使若真有事，他人在禹州自然万事可以调停，三堂初去乍到，人生地不熟，岂非左右为难？臣以为，若念节度使年事已高，便如此草率，则万万不可！”

　　“臣也以为韩大人说得极是。”沈通慢悠悠道：“其实若依臣看来，禹州那处夏热冬寒，实在不是个养生的好地方，依臣看来，节度使不如回京颐养天年更好。”

　　萧容听了，甚觉有理，便笑对豫云道：“外祖扶养皇后多年，自朕大婚后，一次也未见过皇后，朕自己想来，也于心不忍。待外祖回了京，朕就替外祖择一处宅子，趁此长住罢了，日后他们祖孙也可常见，岂非更好？”

　　豫云心下明了，不由心生悲怆，到底也无可奈何，只得遵旨。

　　萧容见他应允，便微微敛了笑意，目光掠过朝堂众人，道：“杜符、韩栋、唐田，你三人分别从刑部、御史台、大理寺抽调人手，令外，此事由燕影卫协理，高放亲自督察。”

　　几人皆道：“臣遵旨！”

　　一时朝散，萧容留下豫云，韩栋随着众臣默默往回走，一路只觉身上落了无数或窥探或鄙夷的目光。

　　“这韩栋也算是豫相的学生了，要我说，谁都可弹劾杜大人，偏他是不能的。”

　　“少说几句吧！”

　　“哼！这般恩将仇报，老夫可不耻！”

　　几位老臣打身边走过，韩栋不为所动，回身看见高放，目光触及，高放微一点头，转身去了。

　　“御史大夫一向有”副丞相“之称，丞相若有位缺，一般都是由御史大夫直接升任，韩大人，皇上若是真有了皇嗣，立了储君，论理也自当加封储君生母为皇贵妃，我这么说，您可明白？”

　　高统领乃陛下最亲信之人，既有他昨夜这一番话，就算与豫家撕破脸又如何？豫轩又生不出孩子，虽说如今年轻，但总有色衰爱弛的一天，只要自己女儿生下了皇嗣，何愁皇帝不疼爱呢！

　　韩栋扬着头，只觉日后荣耀指日可待，突然有人自身后喊了他一声，韩栋闻言回身，正是刑部的杜符与大理寺唐田。

　　三人客气寒暄一阵，杜符便笑道：“陛下如今派了三堂会审，老夫与唐大人也商议过了，就从刑部与大理寺抽调两位主审管，任凭御史台调遣，韩大人以为如何？”

　　韩栋知道他二人不愿意蹚这浑水，不肯得罪豫家，冷笑道：“既然如此，就多谢二位大人了！不过陛下如此重视此事，连燕影卫都得派人协查，到时候若是叫高统领知道了，陛下岂不是又怪罪二位不事必躬亲呢？”

　　杜符闻言，愠怒道：“依韩大人的意思，是觉得我二人手下的人做事不靠谱了？”

　　“大人误会了！韩某这是替二位大人着想啊！”韩栋笑道：“这杜青毕竟是皇后外祖，自然这全京城的眼睛，都落在这事儿上头。”

　　杜符与唐田二人对视一眼，唐田便道：“多谢韩大人，本来也是商讨，既然大人有言，大理寺与刑部自当尽力协查。”

　　韩栋笑道：“韩某拜谢二位大人，某还有些文书要去看，就先去了。”

　　“大人自便。”

　　一时韩栋去远，杜符“嗐”了一声，跺脚骂道：“一日不见，这韩栋倒是有些跋扈在身上了！如今连杜青都敢弹劾，我看他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唐田忙道：“杜大人莫要生气，此事涉及中宫殿下非同小可，我等静观其变才是上策啊！”

　　杜符道：“虽然如此，但这御史大夫着实气人！依我看，此事依高放的意思行事才稳妥。”

　　唐田点头，“大人所言有理，咱们走罢，还得去高统领府上一叙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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