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盲妹

　　放下电话，我到厨房给妹妹打了两个鸡蛋煮了当夜宵，刚刚煮熟，电话又响了。
　　“额……要不你还是下来一趟吧。”妹妹不好意思地说。
　　“好。”听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赶紧穿上外套下了楼，深夜的小区寂静无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微微照出道路的轮廓，视力稍差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都无法看清什么东西的吧。在去小区大门的路上，我看见两个蹲在路边的人影，都是微微仰着头，伸出手在左右摸着什么。
　　“你们干什么呢？”我问他俩。
　　听见我的声音，两人站起身来。
　　“玲心的钥匙掉了，正在帮她找。”这个身材清瘦的男孩应该就是方季明了，他手持一根长长的盲杖，跟我差不多高，面色白净，七八厘米的中长男生发很好地衬托了脸型，有令人嫉妒的浓黑眉毛，生得甚是英俊，独缺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的眼睛也像妹妹一般半瞑着，似是而非地盯着我的方向，说完这句话，不受控制般轻轻一瞬，那眼仁趁机“溜了号”，眼眶中只翻出一片纯白。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有了盲态，连忙低下头掩饰，直到几秒钟之后才恢复正常。
　　“掉哪了？”我走到他俩身边。
　　“最后听见的声音是在这一片，但我摸了好久都没摸到。”妹妹脸朝着草坪，眼珠却翻向不远处的路灯光，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哥，把你从床上叫起来。”
　　“我还没睡呢！”我低头往地上看去，赫然看见妹妹那绑着小猫铃铛的钥匙就他们不远处，躺在绿化带的路沿石边。
　　“找到了。”我捡起来，抖了抖，小猫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刺激着两个盲孩子侧过头来。
　　“这么快？”妹妹向声音伸手，我把钥匙递给她，她在怀中摸了一下，“呜呜，你说看得见多么好……”
　　“我看得见！”方季明不服气地说，“只是现在是晚上。”
　　“你就是小方吧，”我说，“谢谢你送玲心回来。”
　　“小事，玲心是我的搭档，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况也是帮我爸爸忙。”这男孩爽朗地笑着，那双自称“看得见”的眼睛眯成了一条黑线。
　　“真的能抓住骗子吗？”我问。
　　“相信玲心，她认声音真的很准。”季明答道，“今晚我陪着她听，她认出来的声音80%都是从同一座城市发出的信号，范围已经相当小了。”
　　“这么厉害？”我望向妹妹。
　　“哼哼，那当然。”妹妹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毛，攀住了我的胳膊。
　　“那我们还送你出去不？”我问那男孩。
　　“不用不用，我爸就在外面马路上等我。”季明顿了顿盲杖，“玲心认声音厉害，我记路也还行。”
　　“哥你放心吧，除了子琪，方季明也是我的拐棍。”妹妹笑道，“我们仨就我要路痴一些。”
　　“那好吧，那，再见，小方。”我说。
　　“再见，玉涛哥，玲心。”方季明乐呵呵地说，我看着他略带迟疑地转身，盲杖左右扫了一下，才沿着绿化带的边沿缓缓地去了。
　　“他……真的能看见？”我看着他离开的动作，不太放心的样子。
　　“能啊，在学校上楼下楼包括打饭找桌子什么的都没问题，子琪不空的时候，我有时候也跟着他。”
　　“可是他的眼睛……”我想起刚才那个不受控制的白眼，“明明也有点翻。”
　　“那应该是现在吧，过去他眼睛可好了，RP（视网膜色素变性）本来也是会越来越差的，而且他现在也比我好点啊，起码还能感觉自己眼睛翻了。”妹妹说着，仿佛也在学他一般，眼睛白白地一眨，黑眼珠好一会才滚落下来，“像我即使知道自己眼睛不好看，也基本感觉不到的。”
　　“你啊，”我看着她那“感觉不到”的眼睛，“到哪去为什么不给我说清楚？”
　　“嘿嘿……”妹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想给哥哥一个惊喜。”
　　“惊喜？惊吓还差不多，万一路上出点事怎么办？”
　　“出什么事，方季明爸爸是警察，有困难找警察嘛。”进了电梯，妹妹笑着抱住我的手臂说，“还是说，你以为我俩约会去了？”
　　“不像吗？”
　　“像，但是，不会啦。”妹妹半闭着眼睛说，“我还想努努力考个大学呢，没有功夫想那些事情，而且他应该也是一样。”
　　“听你的口气好像还挺喜欢他似的。”
　　“不不不，不。”妹妹连声否认，“不会的。我不想找盲人，两个都看不见，太不方便了。”
　　“那你一定要说到做到，让妈妈放心。”
　　妹妹的眼睛不服气地翻了上来，似乎瞪了我一眼：“我什么时候不让妈妈放心了，倒是你，早恋分子，早恋影响成绩！”
　　“你嫂子才不会影响成绩呢，她只会押着我做题，比老师还狠。”我苦笑道。
　　“我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是哦。”妹妹一歪头。
　　我俩到了家。“给，荷包蛋。”我说。
　　“呀！”她捧着热气腾腾的碗很是惊喜，“你怎么知道我饿。”
　　“能不饿吗，辛苦一晚上了，快吃吧。”
　　“呜呜，我找对象就要以哥哥为标准，太暖了。”妹妹一边拿勺子在碗里乱戳，一边故作感动地说。
　　“少肉麻了，吃完就去睡。”我打了个呵欠，“我先睡了。”
　　“晚安老哥！”身后还传来妹妹的声音，她心情是真的好。
　　那以后又过了三天，转眼到了星期五。我一进教室，就看见校广播员，隔壁班的陶莹莹坐在我的位置上，正在跟程楠聊着什么。
　　“这……是校长的意思？”程楠苦笑道。
　　陶莹莹盯着她，用力点了点头。
　　“唉……那好吧，其实我的本意并不是想这样出名。”
　　“没事的，楠楠姐。”陶莹莹说话时声音柔美，仿佛缠绕着人的耳朵久久不散，“校长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不好，便也不勉强，毕竟这样一来就等于把你的病情公诸于众了，他也怕对你造成伤害。但好处是这样一来，学校可以帮你争取一些特殊教育资源，比如特批的大字试卷什么的，对你拿到毕业证很有帮助。”
　　“伤害倒谈不上，我早就已经接受了。”程楠笑了笑，“行吧，我会考虑。”
　　“嗯……老实说我知道这件事情也很吃惊，楠楠姐明明是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看不见……”陶莹莹一脸难过地握着程楠的手，“以后我也会多帮你忙的，有事情尽管找我。”
　　“谢谢，莹莹。”
　　“嗯，那我回自己班了，再见。”她起身出去了。
　　“小明星找你干嘛呢？”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说。
　　“让我做报告。”程楠苦笑道，“在全校学生面前。唉，愁死我了。”
　　“好事呀，这样一来，你不但成了先进典型，还能争取一些特教资源，这样你的眼睛也就不用天天那么累了。”
　　“玉涛也觉得我该去吗？”程楠问我。她的目光透过眼镜，依然那么清亮凛冽，看不出半点视障的样子。
　　“你心里一向是有主意的，又何必问我。”我笑道。
　　“这次，是真的为难啊。”程楠的目光低落了下去，“我知道，这是校长给我指的一条路，如果我还想在这里毕业而不是转去特校，我应该珍惜。但我真的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讲自己的困难，更何况我现在感觉自己一个人连平路都不太敢走了，什么看不见的都想拿手摸一下，要是在台上没忍住露出什么盲态，那可丢死人了……”
　　“楠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我说。
　　“如果是玉涛的话，会答应吗？”程楠突然问我。我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是呢，很难回答吧。”程楠笑了笑，“没事，晚些再说吧。”
　　到了上晚自习之前，程楠悄悄告诉我：“我决定告诉校长，我还是不愿意去做这个报告。”
　　“为什么？”我有些惊讶地问。
　　“我本来就不擅长上台。”程楠为难地说，“我眼睛还好的时候，上台腿都哆嗦，更何况现在眼睛还不好了，心里这道坎更是怎么都过不去。”
　　“那特教教材这些怎么办……”我问。
　　“会有其他办法申请的，医学证明什么的都可以的吧。”程楠叹了口气，“更何况，大字教材和试卷，也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我盯着程楠看，不知怎的，觉得她似乎意兴索然，盯着空气的眼神似乎也迷离了。
　　“楠楠，你怎么了？这一点也不像你。”我有些担忧地说。
　　“嗯，没事的，会没事的。”程楠双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打起精神说道，“医生说平均要两到三年才会完全失明，以我现在的视力，即使是一般的小字卷子也没有任何问题的。学习学习了。”
　　我看着她心里的激烈斗争，知道她的内心纠结痛苦，心中也很痛，但又没法帮她。
　　晚自习依然是无尽的题海，程楠自说了那句话以后，便一直默不作声地做题，我有点担忧她的状态，时不时地偷瞄她，见她趴在桌子上平静地做着题，便也没有打扰。如此上到第二节时，我发觉程楠的状态有些不对劲了。
　　足足有十分钟，她焦灼地抿着嘴唇，下巴枕在左手上，把眼镜腿支得高高的，用力眯着眼睛斜向下看，头左偏一下，右扭一下，但身下的练习本上迟迟没有写下一个字。
　　“楠楠，你怎么了？”我轻声问，“眼睛不舒服，就休息会。”
　　她听我这么一说，竟突然站了起来，茫然地睁着眼睛左右看了看，往外一迈步，喀喇一声，撞歪课桌发出的巨大声响让全班同学都抬起头来，她在课桌腿上一绊，跌了出去。
　　“程楠！”我大喊一声，同时班上也是一片哗然，同学纷纷站起来，我把她扶起，见她把自己嘴唇咬得雪白，还强撑着对冲上来的同学笑道：“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你们继续自习。”
　　“你到底怎么了？”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带我出去休息会。”程楠的声音有些疲惫，“我已经看不见门在哪里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
　　“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只是可能太累了，觉得眼前的影子晃得厉害，什么都看不见，休息会就好了……”程楠合上不断颤抖的睫毛，任凭我领着她走出教室门，下了楼，径直来到楼下花园的亭子里。
　　“坐在这。”我扶着她往下坐，这里光线很暗，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伸出手摸了摸，确认下面有座位，才放心地坐下。
　　“谢谢，玉涛。”她抬起头，以为在盯着我，其实是盯着无人的半空，“我刚才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好想伸手出去找门，但是忍住了，如果没有你，我真的只有摸着出去了。”
　　“我在这呢，唉。”在我出声提醒之下，她的眸子才终于转对了方向，“你真的不去医院看看吗？”
　　“这会太晚了，明天请假去吧。”程楠有些沮丧，拍了拍身边，“陪我坐会。”
　　我依言挨着她坐下。
　　“我觉得我可能真的快失明了。”程楠说道。
　　我心里一疼：“别瞎说，你自己说的要两到三年。”
　　“但医生也说了那是在坚持治疗和注意保护的情况下。现在这个用眼量，玉涛，我真的怕……”
　　“那……要不，转学吧？”
　　“去盲校？不，来不及了……”程楠摇摇头，“我查过，盲校高中的课纲跟我们完全不同，到了那边又要一切推倒重来，从高一学起，那我在这边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
　　“不会的，你那么聪明、努力，一定会很快赶上来。”我安慰她。
　　“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到一个没有熟人的新环境？”程楠转过头用眼睛横着我，“我的眼睛本来就会越来越差，周围还都是陌生的新同学，你想想那种感觉。”
　　我不说话了。确实，那样对她来说似乎太残忍了一点。
　　“那怎么办？我也舍不得和你分开，但保护你的眼睛现在才是头等大事。”
　　“我已经改主意了。”程楠把视线转回漆黑的夜空，“我要做那个报告。”
　　“真的？”我心里一惊。
　　“对，我无论怎么想，都不能放弃我在高中的努力，我要跟你一起毕业，哪怕是通过写盲文的方式。”程楠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声音中再也没有刚才的迷惘。
　　我们继续肩并肩坐了会，我想把她的头拉在我身上靠着，她却轻轻把我推开，她也怕被其他同学撞见，我俩之间，只得保持了一个微妙的距离。
　　直到晚自习下课铃响起，程楠才站起身说：“我眼睛不跳了，感觉恢复得差不多，回教室收拾东西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