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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饮
意琦行帮绮罗生放好行李后,嘱咐他暂且休息以缓解舟车劳顿,随后便离开上楼去了。
绮罗生站在门口打量着这间屋子,床、衣柜、书柜、书桌,饮食桌椅,都是记忆中的那些,虽略显陈旧,却擦拭得很干净,格局稍有变动,但也和从前一般整齐。窗帘是新换的,由原来洗得发白的深浅灰条纹窗帘换作了深蓝色棉麻窗帘。
房中桌上摆着一套青花瓷的茶具和一个茶叶罐子,绮罗生走过去,拿起茶叶罐子,有些沉,打开,罐子果然是满的。他笑着拈了一小撮茶叶放入茶壶中,然后弯腰拿起旁边地上的热水壶,更沉,热水壶竟也是满的。沏上满满一壶茶,待茶冷却的间隙,他又走到了书柜前。
书柜里大半的书都是华老以前的藏书,这其中又有大半是绮罗生曾借阅过的,还有一些明显是新添的,当中包括他将要授课的教材。绮罗生挑出一本,搬了一把椅子,坐到窗前开始翻阅。
不知不觉翻过了十几页,直到窗外一声长空雁鸣将他唤回神来,他才想起自己泡着的茶,于是放下书本去沏茶喝。
茶有些凉了,茶冷味苦,可绮罗生喝着凉茶却不觉得苦,反觉有一股甘甜的回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他舒服地轻叹一声,走到窗边,将窗帘拉上,隔绝了屋外明晃晃的日光,揉揉双眼,准备上床睡一会儿。
被褥枕头都是全新的,明显洗过晒过,一股淡淡的皂荚清香和阳光的气息环绕着躺在其间的人。绮罗生忍不住将脸埋在枕被中蹭了蹭。
多少年了,自从阿姆和母亲离开后,再没有人为他如此周全地打理过饮食起居。而如今,他知道,默默地替他安排好这一切的人肯定是意琦行。这份心意,并不张扬热烈,却实在而暖心,让漂泊辗转多年依旧孑然一身且仍然身无长物的他顿觉心满意足。除了幼时父母健在的那个家,这间小小的房间是第二处让他有了归属感的地方。
眼角溢出些微的湿润,嘴角仍挂着一弯弧度,他带着知足而乐的心情闭目而眠。
睡前不禁想起自己曾经也在这里住过不短的时日,那时这里的主人是华老,周末的晚上他常会召集一些师生到此举办读书交流会,大家一起探讨学问,评说时事,互相砥砺。灯光晕黄,但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好像这里不是一方狭小逼仄的空间,而是可以凭鱼跃任鸟飞的广阔天地。
华老走后这里是不是冷清了许多年时隔多年,它等来了自己……
想着想着,绮罗生便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醒来时已是黄昏,绮罗生又泡了一壶茶,就着干粮填饱肚子后,便拿着一壶酒上楼去了。
敲门声响,意琦行一开门,门外提着红底白身酒壶的人便朝自己笑道:“校长,这是我家乡最有名的酒,可以赏光与我共饮几杯吗?”
意琦行问:“雪脯?”
绮罗生点头,意琦行是他半个家乡人,知道雪脯也不奇怪。虽然有所耳闻却不一定喝过,众人皆知,指月校长意琦行平素几乎是滴不沾酒的。从前绮罗生还是他的学生时,也和他一起喝过酒,那时喝的是米酒,真正的酒是不敢在学校里喝的,因为指月禁止学生日常饮酒。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偶尔也可以求一份特权吧绮罗生这样想着,便提着酒进了屋。其实,更是想以此感谢意琦行为他所做的一切,道谢的语言实在是早已说得泛滥了,便只好另辟蹊径了。
果然,意琦行并未露出不悦神色,他点点头,像是心领神会,转身便去翻出了久置在柜子里的温酒和饮酒的器具。
雪脯香郁,味甜,入口清冽,入腹后回味悠长,恰是符合绮罗生口味的好酒。意琦行将器具洗过后,绮罗生手法娴熟地温酒斟酒。两人边浅酌慢饮,边缓缓聊起近五年中彼此的点点滴滴。
“琼斯太太时常和我说起您,她听说您在渊薮当了校长很是高兴,又因为我是您的学生,对我很是照顾。”
“她照顾你大概还是因为你与她投缘,一留衣也是我朋友,琼斯太太倒不如何理会他,说他不是优雅的绅士。”
“嗯,一留衣大哥与我讲过这事。不过,后来他与琼斯太太关系倒是缓和了,这也许就是日久见人心吧。”
…………
“K大校史中有关于您的记载,里边有您做的毕业报告,听说,您是第一位在K大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渊薮学子。”
“不是我,第一位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渊薮学子应该是你,那时我的国籍还不是渊薮的。以后,K大校史也会有你的一席之地的。”
绮罗生低下头去抿了一口酒,又忍不住一饮而尽,感受着久违的痛快。
“连我的许多外国同学都知道渊薮这些年动荡不安,我曾经也很是忧心指月,但齐先生说指月有中流砥柱,是能够扛过一切风雨的。果然如此。回国后,我发现指月非但没有被影响,反而较之从前更有大学气派了。”
绮罗生没有明说究竟谁是“中流砥柱”,但他言外之意实在再明朗不过,而意琦行也明白,他远在大洋彼岸的那些年,定是时刻不能放下对国内局势的挂怀,对母校的担忧,但这些他不会对自己讲,正如自己不会对他讲在动荡年岁里为了维系发展指月而所做的一切一样。但从今往后,他们站在了一处,那么,必定也不会再那般孤独无朋了吧。
意琦行又饮了半杯酒,语气平缓,“大学不是几座楼,震一震就能坍塌。只要有人肯教,有人肯学,薪火不息,大学就能存在。现在渊薮的年轻人越来越好学上进了,你自己接触后就能体会到的。集天下英才教育之是件快事,从事教育者虽不能大富大贵,但有了这份快意,也不枉了。”
绮罗生点头,微笑着赞同:“我明白。”
意琦行见他高兴,自己也起了兴致,便又不觉陪着他多饮了几杯,于是往日白皙得让女子都嫉妒的肤色也悄然浮了些红,向来清明的眸中微微闪着些朦朦胧胧的光芒。
“校长,你酒量不佳。”借着酒气壮胆,绮罗生竟不由得调侃起意琦行来。
“在外头读了几年书,倒是长进了?”意琦行虽如此说,但神情和语气中不含丝毫责备。
绮罗生笑回道:“我的长进是校长栽培出来的。”
意琦行亦微微一笑,笑过后说道:“你往后也要自己去栽培他人了,心情如何”
“七分期待,又有三分不安。”绮罗生实话实说。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我相信你有传道之心,授业之能,解惑之技。所以,无需不安,你只要记得自己为师的初衷,时刻不忘,从一而终便可。”
得意琦行肯定和勉励,绮罗生心念愈发笃定,他放下酒杯回道:“学生谨记师长们的教诲,时刻不敢稍忘。”
“如此甚好。”意琦行说着又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我再喝最后一杯,敬你终能走上讲台,也敬你师道长远。”
绮罗生双手端起酒杯,“回敬校长。”
酒杯相撞,响声清越,两人同时将各自杯中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抬头,月亮竟已悄然移向了西窗外。
“夜深了。”绮罗生有些惭愧,一时得意而忘乎所以,竟逗留到这么晚,怕是耽误了意琦行办公和休息。
意琦行却道:“料着你今晚会来,我没有其他安排,明天周日,公务也不多。”
绮罗生这才放下心来,帮着收拾了残局,便准备告辞离去。
“明天上午九点,一起去趟齐先生那里吧。”
绮罗生在门外回过身来,“好的。明天见。”
“嗯。明天见。”
其实,就算意琦行不邀请绮罗生,他原也打算明日去拜访齐先生的。也许意琦行是料着了他的打算,便干脆陪他同去吧。虽然这样想确实太自作多情了,绮罗生还是觉得开心不已。
回房后,他将今日和意琦行聊起的那些话又慢慢咀嚼了一遍,将许多言语默默牢记于心,这才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又是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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