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故

　　两日后的清晨，天尚未透亮，岳飞带着张宪与背嵬三百精锐，偷袭承州城外的金军帐营。
　　一举得胜。
　　不到一个时辰，岳家军斩杀金兵五百余，并生擒女真孛堇两人，汉儿统领十余人。
　　我在朝阳的金色光芒下迎接凯旋而归的将士，见到了许久未在岳飞脸上出现的笑容和畅快。自接到朝廷委任他为通泰镇抚使以来，他便没有露过这般快意飞扬的神采。
　　而因为这神采，我觉得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但在无比敬佩岳飞及背嵬军战斗力的同时，我却抑制不住的隐忧另一桩麻烦——以那完颜希尹的思谋和才智，他一定能猜到……此次宋军偷袭成功的原因在何处。
　　他会知道，然后……便会寻找根源。
　　但我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来的那么快！

　　因清晨袭于金营，岳飞同张宪回来后将俘虏安置完毕便轮流休息。傍晚时分，我趁着岳飞小憩的当口，将他换下的满是血渍和泥渍的衣袍拿到小溪边濯洗。
　　我一边刷洗着衣摆、两袖上遍布的暗褐色印渍，一边想象着若有一日，岳飞同那完颜希尹在战场上对决……
　　心头一震，惊觉指间的衣袍随着流水渐渐飘远。
　　我急忙起身顺着溪水去追，不想溪水挺急，我走了好几步却始终没能捞到。
　　正心焦起来，突然见到一个人影自一旁草丛中闪过，蜻蜓点水般的将那衣袍自水中倏然捞上，立定看我。
　　我停步，亦看他，随即不由腾腾后退两步。
　　那人身材颀长，比岳飞尚要高出四五公分的样子，穿着一袭天青色盘领窄袖锦袍，腰系浅蓝镶玉束带，头裹皂罗巾，颈项两侧各悬两根乌黑发辫。
　　他见我直往后退，却是趋步逼来。
　　他望住我，淡褐色的眸子一眨不眨，表情复杂难辨。
　　有惊异，有疑惑，有不忿，有欣喜……
　　我想离开，可是……我又不想把岳飞的衣物留在对方的手里。
　　“……真是你！”他开口，说的女真语，“我便知道，你没死。”
　　我不发一语，转身拔腿就走
　　岳飞的衣服……哎，我便说洗的时候飘走了吧。
　　“蕙儿！”他在身后喊。
　　我置若罔闻，加快步子往回走。但是忽觉肩头一紧，便被一股自后而来的力气抓住，不由自主的停步不前。
　　心中顿时气闷愤恨，“你……”
　　话未出口，但觉颈后一阵钝痛，随即眼前便是灿如群星乱舞，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恢复意识睁开双眼，见到的场景，令我顿时手足冰冷。
　　这是一顶大帐，帐幕上醒目的獬豸标示让我准确无误的明白这大帐的主人是谁。
　　我坐起来，于是又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襟有所松动……低头去看，果然，衣带被解开过，此刻只是松松的搭着。
　　我愤恨气急，裹紧衣衫下到地上，欲往外冲。
　　却突然见到帐外有人影闪过，似有人低语交谈。
　　我奔到门帘处，张口高喊，“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
　　那帘子似被外头紧紧攥着，我根本无法掀开分毫。
　　不出半分钟，门帘忽然松了，便有人掀帘而入——正是溪水边那辫发青袍的女真男子，完颜希尹！
　　“蕙儿，你醒了！”他望见我，立刻面露笑容，快步而来，将我一把揽入怀中。
　　我因没料到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时怔住，竟被他搂个结实。
　　等反应过来，即刻伸手推他。
　　“蕙儿……”他又喊我。
　　“……你认错人了。”我怒目而视，“我也不认识你。”
　　他又趋近来，定定望住我。
　　我心头有些发毛，忍不住向后退去，却又被他伸手拦住。
　　他揽我后背，将手掌紧紧贴于我左肩的胛骨位置。
　　我不明所以，但死死拽着领口。
　　“这里……有我留下的印记，”他望住我的双眼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亲昵和笃定，“你如何抵赖？”
　　我一震，我肩后有什么……我并不清楚。
　　对于这具身子所保有的记忆并不完整，我知道一些，但却不是全部。痛苦的是我亦不清楚她留给我的记忆以什么为标准。
　　就好像现在，记忆里有完颜希尹，但……没有任何有关后背的印象。
　　事实上，我连有关于他的那些记忆也不想要。
　　可我现在的状况实在很尴尬，进不得也退不得，我不想自己的身子贴着他炽热的手掌，但我更不想靠近他的人。
　　可他很想靠近我，只觉背后的手掌使力贴近，我不由自主的便朝他怀中送去。
　　“你是蕙儿，我知道。”他呼出的气息已经可以萦绕我的额间，虽然说着女真语，但语焉温柔缱绻，“我已见过那印记，它还在……你……是我的蕙儿。”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双唇轻触到我额角的那种温热和柔软。
　　但这温柔令我浑身战栗恶心！这个人，竟然将我打晕劫回营中，还肆意剥我的衣物！
　　紧咬唇角，再次将他狠力推开，我退到一侧，紧紧贴住一根粗壮的帐柱。
　　他又侵过来，伸手来捉我的臂肘。
　　我想也没想，不退反进，将胳膊往他面前送去——这正是岳飞教的防身术，我早已练得烂熟于心——他果然没料到我会有这般反应，立刻松掌侧身避开。
　　而我急忙趁此空档往旁边挪移。
　　但实因缺乏临场经验，我没有往门帘方向跑，反而跑回了先前的卧榻处。
　　来不及再找去路，便感觉肩头又被他捉上。
　　我沉肩想摆脱他，但不料他力气颇大，竟跟着摁下来。
　　我暗暗叫苦，在武力值那么高的人跟前，我那些花拳绣腿真的没有任何用处了。
　　“蕙儿……”又听他在唤。
　　我打定了主意不作回应，逃不过便躲，就是不想被他控住。
　　人已经贴着卧榻，我胡乱想找些什么器物用来抵挡，可是……卧榻上会有什么器物摆放？就在我近乎绝望的当口，突然，我摸到了一件宝贝，如此熟悉和实用——是那柄短剑，岳飞交给我的短剑！
　　完颜希尹竟没有将它取走！
　　我想也不想，拿过短剑立刻脱鞘而握。
　　回转头来，完颜希尹正再次朝我侵来。
　　我本能的持那短剑朝他刺去。
　　我觉得我一定能刺到他！我瞪着眼睛想看到他惊惶后悔的神情！
　　可是……我看到的是犹如电影画面一般的场景，快速而混乱的在我脑海中纷至沓来！
　　我见到了一对男女曾经的亲昵，我见到了他们的眉目传情，他们的相约欢笑，他们的缱绻缠绵……我甚至见到了少女左肩上的那枚印记！
　　那竟是她主动提出的，让对方在自己肩上所刺的一枚獬豸兽顶的独角图案！
　　他曾经千百次的抚过吻过留恋过……无数的山盟海誓、地老天荒。
　　我被眼睛看到的这一幕幕给震撼到几乎窒息，我……根本没法子思考了。
　　我认得那男子的模样，是近在眼前的完颜希尹，而那少女——
　　正是完颜昌的长女完颜蕙，也就是我！
　　这就是这具身体原版主人的记忆么？她曾经在跳水的时候将这些都抹煞了，可是……为什么此刻要重新逼迫我回想起来呢
　　我一时找不到答案，但……手中的刀却无法再如先前那般坚决。
　　这身体的主人不但要我将这些记忆拾回，甚至要以这些记忆来控制我的判断。
　　于是，我眼睁睁的看着那短剑斜过两寸，擦着他的手臂刺了个空。
　　收力不及，“当”的一声，短剑脱掌飞出落于三尺开外的地上。
　　我怔怔的转头看他，那一刻，所有的意识和冲动都朝着我无法抑制的方向在发酵。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我居然都看不清对方了。
　　他似乎只是捏了捏那受伤的手臂，随即又倾过身来将我一把搂住，搂的紧紧的，“……蕙儿，你若想杀我，你便杀……我绝无二话。”
　　我真想杀他！想将他和我脑中那些记忆一起送到地狱去！
　　他死死搂着我，生怕我又会推开他似的。
　　可我没有，我觉得我身体里的气力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
　　“蕙儿……”他又在我耳边唤。
　　我没有出声，我没法回应。
　　他以掌心捧住我的脸。
　　我看着他，好像看个怪物。
　　蓦地，心口郁结憋闷，直觉一股热流自那郁结处奔涌而上……
　　哇的一口，一股腥甜之气自我口中喷出，将他的衣襟瞬间染成鲜红一片。

　　恍惚中，我听到他着急喊我名字，又喊那医工。
　　我不愿听，我也不愿答，只是仍由他将我放于那卧榻上，然后死死蜷成一团。
　　医工来了又走，完颜希尹似乎有些束手无措。
　　呵呵，病人不配合，再高明的医生又有什么用？
　　我却恼怒自己的不争气，我怎么就不吐血死了算了？如今这般，却是生不如死。
　　感觉有一方手掌，缓慢抚过我的发鬓。
　　这极亲昵的动作，令我厌恶至极。
　　“蕙儿……”他又温柔唤我。
　　我终究忍不了，撑着床铺坐起来，冷冷望住他，“完颜希尹，你的……蕙儿早就死了。”
　　他却丝毫不生气，愈加细语温言，“我以为狼主所颁婚书的御赐昭福郡主是你，所以才会答应……直到婚礼当日方知新娘是蓁哥……”见我并无反应，他轻抚我的耳根，“我当即自舒兰追至会宁元帅府，却闻你已随元帅南下，我再一路追至楚州……元帅说，你在十日前跳了涟水……”
　　我漠然听着，彷如他所说的这些与我毫不相干。
　　“可是元帅并未寻到你的尸身。我便求了元帅在军中留守，这大半年间始终在涟水附近找寻……我相信，你不会死，你只是躲着我，恼我恨我……”
　　我扭开头去，不愿搭话。
　　他却捏住我的下颌，将我转回。
　　我怒意涌起，想将他推开，不料他却箍住我的肩头，朝前压了过来。
　　我直觉眼前一黑，便意识到双唇被他掇了去。
　　刹那，脑袋嗡的一下变成空白，我惊厥到几乎瘫倒，他、他……竟卑劣到如此地步！
　　我奋力捶他推他，甚至企图伸腿蹬他，但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他便如铁铸钢塑一般，岿然不动，反而令我打在他胸口的指节生疼难耐。
　　我呜咽着想躲开他的掠取，但连气息都渐渐不支……
　　我开始憎恨、厌恶，不止于他对我的掠夺和欺凌，而是在这狂风骤雨中意识自己的身体是多么熟悉这种亲密的触碰——这令我几近崩溃。
　　感觉他在吻我的唇角，吻我的下颌，吻我的颈侧……
　　他终于结束了，将我松开，抚我散落的碎发，将我的脸颊轻轻按于他的胸口，“蕙儿，我终于找到了你，你同我回去……我们去会宁见狼主，我有丹书铁券，必可求得重履你我婚约……”
　　他的话一字一字敲在我心头，隐隐的酸，生生的疼，我不知道那跳水的女子若能听到这番话，会是怎生的悲喜惆怅，可是……我不是她！
　　这些承诺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我想抓住什么，攥紧手指。
　　忽然感觉有什么滑腻腻的，瞥眼发现自己的衣袖上满是暗红色的血渍。
　　我一惊，这血是湿的，必不是我刚才所呕之渍。
　　顺眼望去，见他右臂漉漉的呈现暗红之色。
　　我恍然，那短剑很是锋利之物，便是适才那一下也是伤的厉害了。
　　医工不是才来过，他怎的也不包扎一下？
　　念头方起，又觉得自己有点犯贱。
　　他已然察觉我的注目，低头看看，“这点小伤，怕什么。”他浑不在意，将胳臂伸过捏住我的手，“蕙儿便是要杀我，也只是一句话。”
　　“我……不要杀你。”我望着他，缓缓说，“我……想回去。”
　　“回去？”他眼神微亮。
　　我知道他想错了，“我要回来时的地方……”
　　果然，他的眼神瞬时冻结起来，“回宋军处？为什么？”他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将我的指掌死死捏住，“是元帅给了你什么任务？便是有，你也不用再做。”
　　“没有！”我铿声道，“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是你的蕙儿！”
　　说罢，奋力脱开他的掌控。
　　我蜷起双腿，试图往后躲开，可他显然一下就识破我的意图，欺身直接来握我的腰侧。我条件反射抬手去击他的肘侧，趁他屈肘之际推他肩膀。他反应甚是敏捷，非但不躲反而将我的手腕握住。我没想到他能这般逆向变守为攻，便被他一把握住，收势不住，竟又生生冲入他的怀中。
　　那卧铺并不宽敞，他将我搂住翻身一滚，竟将我牢牢压住。
　　我仰面躺在他身下，望着不超过三寸距离的脸，他的发辫甚至垂于我的颈项处，我可以感受到他一下一下炽热的呼吸。
　　“这些……是谁教你的？”他淡褐色的眼瞳此刻闪着一种妖异的光，“是宋军的人？”他抬起那只伤手，抚摸我的眼角和脸颊，“你甚至告诉他们我在日出时分的动向，好令他们顺利袭营……蕙儿，你便是这般恨我？”
　　我望住他，不辩解不否认。
　　“你明知道那是你同我之间的约定……除了你，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他凝视于我，“是谁？可以令你变得如此绝情？”
　　我不语。
　　他眯了眯眼，突然问道，“是不是你替他浣衣之人？此次宋军的统领？”
　　我听他齿缝间蹦出的名字“岳飞？”一时心如擂鼓。
　　我故作淡定，只是偷偷捏紧了拳头。
　　“果真是岳飞？”他却如透视机一样，一眼看穿我的心思，“你竟替他浣洗衣衫……你从前连一条帕子都不曾洗过！你待他如此，难道是他当日……救了你？”他皱眉沉思，“不可能，那岳飞前些时日一直在江南一带，还同兀术交过手，他……不曾来过这附近……蕙儿，怎会跑去他的军中？”
　　“这与你无关。”我拒绝回答。
　　“他若救过你，我便开营谢他！”他以手指摩挲我的唇角，“我也不计较他袭营之事。可是……他若骗你挟你来激我，我自会让他知道我的手段！”他露出微笑，缓缓说道，“楚州、承州还有扬州我们是拿定了……宋军就是想救也救不了，何况除了那岳飞谁敢来救？”
　　“你都知道？”我竟不知他原来如此了解宋军形势。
　　“我若不知，怎配当一军统帅？”他笑道，又温柔轻捋我额前碎发，“我还知道那岳飞缺粮缺钱，所带人马最多也不过七八千，我这里有精兵五万，元帅处尚有二十万……除了夜间袭营，若是正面作战，宋军如何能胜？我便是拖着不出战，也能饿死他岳家军！”
　　听他如此折贬岳飞，我心中分外愤怒，但他说的亦是实话，岳飞的处境我比谁都清楚。
　　不甘就此示弱，我说道，“当初在建康，兀术也是如此想的吧……”
　　他却嗤笑，“蕙儿竟拿我同兀术相论？这是逼我要同那岳飞战上一场来判高下么？”
　　我没有作声，但手指已不自觉的捏住他的衣摆。
　　他甚是敏锐，立刻发现我的紧张。
　　“蕙儿……果然在意那岳飞？”
　　我见到他眼中闪动的光芒，那是危险的信号。
　　我应不应该求他放过岳飞？以五百对五万，还没有粮草供给……
　　完颜希尹的能力比之完颜兀术……那就是岳飞同张俊、刘光世之流的差别！
　　与他硬战，绝对讨不得半点好处！
　　可是，我又深知，岳飞决不会需要我的这份求情，他若知道，必是宁可殉于沙场以报国恩的。
　　一时间，我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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