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望流月

　　谷明小神族是十三个神族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地处极西，由于位置偏僻与其他神族沟通不畅，与外界的往来也比较稀少。
　　一路上太阳落下又升起，植被由茂盛到荒芜，河下锦率领一众神兵于半空中全速前进。白月情不自禁地想，若是当初他们也能这般十万火急地救助弓远一族，如今又该是何种光景。
　　行了三日有余，为节省体力，改换为骑马行进。众神兵训练有素，皆是肃穆神情，俯首握缰，目视前方，马蹄下扬起滚滚黄沙，无数金色颗粒弥散于空中。
　　前方忽冒出一股浓重的绿色烟雾，烟雾中夹带浓郁香气，将他们围在中央。
　　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响起，受惊的马匹们高高扬起前蹄。白月暗叫不妙，跃到河下锦背后，掩住他的口鼻。他立刻会意，冲身后一众神兵大喝：“屏住呼吸，这烟有毒！”
　　前方的绿色烟雾之中渐渐显现出排列整齐的许多人的轮廓，待浓烟散去，白月看见，大约几十个清一水的年轻男子正立于前方，齐刷刷看向马上众神兵，他们的脸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一个男子站在最前边，脸被遮在面具底下，面具上是一张惨白的脸，脸上肆意大笑着的血红嘴巴格外醒目。他身后的几个男子扛着一顶四角软轿，浣花娘慵懒地坐在轿子，脸上的火焰纹理流转着光芒。
　　摆明了是来者不善。
　　白月的目光挨个扫过前方面无表情的男子们，心里道，看来这老女人真是孤单寂寞冷啊，胃口大也就算了，口味居然还这么重。
　　神兵们一时反应不及吸入烟雾，纷纷自马上坠落，跌入黄沙之中。仅剩少数还维持着清明的意识。
　　浣花娘嘴角噙笑，傲慢道：“你们是现在束手就擒，还是等被我收拾一顿再束手就擒？”
　　尽管及时屏住呼吸，河下锦仍在所难免地吸入了部分香气，感觉有些迟钝。他一面暗中催出体内毒气，一面鄙夷道：“暗箭伤人，口出狂言。”
　　眼下明显是敌强我弱，白月觉得至少他这个气势还是不错的。
　　“欢生，”浣花娘轻轻唤道，等最前面佩戴面具的男子转过身去，她眼里闪着寒光，笑问：“他说咱们卑鄙，这世上连做妖魔的都不卑鄙，谁还能卑鄙？”
　　被唤作“欢生”的面具男恭敬答道：“回主人，欢生只知这世上有胜负，其余一概不晓得。”
　　白月盯着面具男，心头涌上疑惑。
　　浣花娘叫他欢生，难不成他是……不可能啊，凤雪家的基因就算再怎么好，凤雪家长孙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四年间长为成人模样的。
　　不过，戴面具的男子身上确实没有妖魔的邪气，应该说，这一众男子身上都没有妖魔的邪气。撇去脸上严重的损毁不看，个个五官倒也不失清秀。
　　浣花娘露出愉悦表情，一双锐利的眼打量着面具男：“当初留下你果然是对的。”
　　白月瞧见吸入不少烟雾的秦东岭的指尖正不断滴出血来，与河下锦一样，他也正努力把体内的毒排出。河下锦跃至半空中，朝浣花娘甩出金鞭，浣花娘轻巧地翻身而上，鼻尖发出一声冷哼：“垂死挣扎。”
　　几道耀眼光芒接连爆开，黄沙之上陡然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巨大深坑。
　　河下锦尽管不能使出全力，打斗中仍与浣花娘不分伯仲，相互牵制，一时间打得难解难分。
　　面具男瞄准时机，拔出青剑，欲从后方偷袭河下锦。白月跃至河下锦身后，举起止杀，挡住面具男重重的一砍。
　　河下锦微微侧头，随即又全心全意投入与浣花娘的战斗中。
　　底下秦东岭、青言和寥寥几个神兵以一当十，与几十个男子打得也是不可开交。
　　面具男对白月展开猛攻，招招力求毙命。白月也不含糊，紧握止杀，有攻有守。
　　止杀猛然向前一砍，面具男侧身闪躲，却被止杀击中面具。
　　“啪嗒”一声，一截面具应声落下，男子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布满烈火烧灼过后留下的惊悚疤痕。他眼中闪现慌张神色，下意识捂住露出来的地方，发狂似的朝白月一砍。
　　剑风袭来，白月面前的黑纱蓦地被吹散。
　　面具男乍一眼瞧见白月的脸不由得一愣。
　　白月在急速下落之中清楚地看见面具男一双惊诧的眼睛，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她的双脚深深滑入黄沙之中，整个身体急速向后退去，周身卷起浓浓沙尘。她将止杀刀插入沙中，单膝跪在刀前，稳住后退的身体。
　　要是这个时候面具男乘胜追击，她必会一命呜呼。可面具男漂浮于半空中，一动不动，仅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白月捂住肩膀上的伤口，疑惑不解地望向他。
　　莫名的熟悉感觉再次泛滥开来。
　　秦东岭在厮杀中向白月靠过来，关切道：“还好吗？”
　　他的手臂也见了红。头顶上与浣花娘激战的河下锦逐渐清除毒素，明显占了上风。
　　白月回过神，与秦东岭并肩作战，一个男子持剑朝她刺来，白月只轻轻一挡，男子就被弹出老远。
　　她的身体微微一滞。
　　一旁的秦东岭感觉到她内心的惊诧，皱眉道：“想必族长也察觉到了吧。这些男子并非妖魔一类，而是货真价实的凡人啊。”
　　凡人？凡人怎么会成为浣花娘的手下，卷入神魔之间的斗争？
　　白月面色犯难，一时间动作慢了下来。
　　男子们毫无畏惧地一次次从地上爬起，朝白月和秦东岭发起攻击，仿佛不杀死他们誓不罢休。远处的青言和几个神兵也被他们围在中央，进退不得。
　　浣花娘能雄霸魔界一方，靠的是一身出神入化的施毒本事。若是单打独斗，她不会是河下锦的对手。她屡屡露出破绽，诱河下锦出手攻击，实际上却暗□□招，从袖中放出某种不明的紫色烟雾，这烟雾一如她所惯用的其他毒气，散发出浓郁香气。紫色烟雾扑面而来，河下锦躲闪不及，脚步轻浮地后退几步。浣花娘立刻朝他冲过来，完全没料想到看似重心不稳的河下锦会忽然朝她甩出金鞭。
　　天空陡然划过一道灿烂光芒。
　　其实河下锦早就屏住呼吸，并未吸入毒气，只不过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她求胜心切，打她个措手不及。
　　胸前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转眼间她已重重摔在黄沙上，被立刻赶来的面具男小心扶起，恨恨看一眼空中的河下锦，朝众人大喝一声“走！”，一挥袖，一团绿色浓烟顿时弥散开来。等烟雾散去，一众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由于众神兵余毒未清，河下锦、秦东岭和白月先行一步，青言带领众神兵随后汇合。
　　白月在打斗中受伤，等到傍晚时分找了个偏僻角落为自己敷药，一回头发现河下锦正安静站在不远处，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不知已在那儿站了多久。
　　这是明目张胆地耍流氓吗？
　　他非但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还继续看，竟看得作为受害者的白月有些心虚。
　　白月走到他对面，见他没有要道歉的意思，心想最近他的精神压力可能比较大，行为才会这么反常，反正她刚才只把衣服褪到肩膀下，她那伤痕累累的肩膀又不怎么赏心悦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白月大度地朝他点了个头致意，表示理解，欲从他身边离开。他却忽然开口：“白玉姑娘，我一直有一事不明。鼎铭仙一向以剑术闻名于仙界，其座下弟子皆修习剑法，何以唯独姑娘用刀？”
　　夜色暗沉，一望无际，令人透不过气来。
　　看见白月的身体一滞，河下锦继续道：“你可知，鼎铭仙只曾收过一个女弟子？”
　　而那个女弟子正好是他的旧相识百叶汲川。
　　“白玉……我还是觉得‘月’字与你更般配些，”
　　他缓慢地走到白月跟前，轻轻撩开她面前的黑纱，错愕地盯着她，久久不能言语。
　　整个世界忽然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那双眼睛像是一个囚笼，牢牢罩住白月，白月已无处可逃。
　　河下锦不自觉地伸手欲抚上她脖子上的伤疤，却被她灵巧躲开。他恍如隔世般看向她的眼睛，目光滚烫，神色痴痴道：“我一直相信你还活着……那时我以为还来得及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过去的悲伤，愤怒，无助，绝望……此刻如同潮水般向她涌来。
　　其实她不想表明身份的真正原因不过是不想再经历一次那噩梦般的种种。
　　她不想恨，不能恨。
　　白月错开眼睛，死死压抑住来势汹汹的情感：“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河下锦满眼颓废：“你打算一直瞒着我吗？既然如此，又为何出现？”
　　白月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巧的红色纸包：“这是给你的贺礼。”
　　仿佛被盆凉水浇个透，河下锦缓慢接过她给的贺礼，紧紧攥在手里，上面包裹的红纸瞬间皱成一团，原本就显得寒酸的小小贺礼，现在简直成了一团垃圾。
　　白月觉得自尊心很受伤害。
　　这贺礼寒酸是寒酸了点儿，河下锦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吧。什么时候，连河下锦也变得这么势利。能不能想想她现在穷困潦倒的处境。这贺礼是她从牙缝里一点点攒出来的，再微薄，里面也是她满满的心意。
　　趁着河下锦还没把里面的东西捏碎，她连忙出声提醒，河下锦拆开纸包，一个雕有葡萄花鸟纹理的银球香囊泛着清亮光芒，渐渐显露出全貌。
　　“还真是有心了。”
　　河下锦嘴上赞叹脸上却分明是一片嘲讽神色。
　　他将银球握在手心，抬头仰望天空，目光触及远方弯月，怅然道：“我看见月亮，就会想起你。日日看，夜夜看，因为始终有一轮我不敢看的月亮摆在心里。”
　　白月垂下眼眸，故作疏远道：“锦公子抬爱了。萍水相逢，白月一再蒙受锦公子救护，深感惶恐。还望锦公子看清自己的心，切莫将一时的怜悯当作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镜花水月，到头无非一场空。也许月亮不是月亮，一切都不过误解罢了。”
　　河下锦闻言竟露出笑容，只是像河下回一般，笑中透出苍凉：“从没有哪一刻让我像此时一般希望没有懂得你。”
　　他紧握着银球香囊，转身离开，背影逐渐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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