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实习生

作者:纪离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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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中的重逢


      大雨如注。
      青衫人执伞在雨中静静望着郁轮袍。
      雨水打湿了他原本洁净的衣袍,晕染上更深的颜色,他却仿佛毫无察觉,静静站在青石小巷的尽头。
      郁轮袍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涩然道:“清章……”
      那名唤“清章”的男子依然看着他,他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掩盖:“我不想要你为我而杀人。”
      “……我不想你死,”郁轮袍猛地抬起头来,握紧了拳,“如果我可以不杀人,你可以不为我而死吗?可以吗?!”
      凤清章沉默了许久,撑着伞走向郁轮袍。郁轮袍显而易见因为他的动作而越发僵硬,风清章却微微叹了口气,将他笼盖在伞下。
      “先回家吧,”凤清章低声叹道,“雨太大了。”
      “……好。”

      叶城本以为要就这样看他们离去了,凤清章经过他身旁的时候却顿了顿,他看着叶城,外头是狂风骤雨,他的眼神却宁静如无风的深潭:“恕我冒犯,雨势甚急,少侠不妨来我院中暂避一二。”

      叶城欣然受之。
      大雨滂沱,院中已然落下一地残红,空气里有花朵的苦涩与清香。小仆将人引入房中,沏好热茶便退离房中,
      凤清章好似有点畏寒,尚是秋日,这里已经点起暖炉来。叶城感觉有些闷热,松了松领口。这细微的动作却被凤清章发现了,他对叶城歉然一笑,便要唤小仆过来熄了炉火。
      叶城赶忙摆了摆手:“不必不必,我们湿透了,烘干一下人也好。”
      凤清章闻言一笑。

      他的笑意在目光触碰到郁轮袍的时候又变为苦涩,他迟疑地向叶城问道:“他杀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郁轮袍却截断了他的话:“别问。”
      凤清章望着自己手中的茶,沉默下来。
      “我其实相信世上有命数,”他说,“我自己都不愿勉强,那我便更不希望你如此勉强。”
      郁轮袍冷声道:“我不需要这样的命运。”
      凤清章凄然一笑:“可是假若不是命运,我当时又如何能与你重逢呢?”

      他与凤清章重逢时春色将暮。
      春天是个好时节,草长莺飞,万物苏生。车声辘辘,镖车运载着货物,去往远方;身带弓刀,年轻的侠客拜别了山门,踏向绮丽未知的未来。卖花的姑娘折下尤带露水的杜鹃与早樱,唱着婉转的小调,酒楼的闲客点上一碗梅花汤饼,悠然地谈论着去岁的故事。
      郁轮袍就在这样的春天提剑去往深山。
      他本是想要去往北地寻一支雪莲,在路途上却见到曾有一面之交的老人失魂落魄、神情凄然,他勒马去问,原来他的女儿在卖花的时候被歹人看上,强行掳走,郁轮袍便调转马头,往山深处去。
      对郁轮袍来说,这样的情景很常见,他可以为素未谋面之人出生入死,为一句承诺赴汤蹈火,他侠名满天下,是因为他帮过太多人。
      然而这一次等待他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郁轮袍纵然武功盖世,也对这样缜密而处处针对的阴谋束手无策。那些视他为眼中钉的恶徒们联合起来,几乎要将他折磨至死,当他竭尽全力重伤他们、逃离那里时,已然气息奄奄,经脉寸断,他从站立到爬行,最后满身污泥,却再也不能挪动一分一寸,只能看着头上的春花簌簌飘落,一点一点将他掩埋。
      他以为会就这样死去,可他见到一个人拨开枝蔓,走入他的视线之中。
      那是他以为已经死去的人。
      是他少不更事时的玩伴,也是他一生的痛悔,是他许多的追思、没有尽头的怀念。
      那一刻郁轮袍当真以为自己死去了。

      郁轮袍觉得凤清章死去了,凤清章并不意外,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死去,同他的家族一起。
      他原本应该死去,那一日他所爱的、爱着他的人都已经死去。同门的师姐将他护在身下,血液浸湿他的衣衫,渐渐断绝气息,他的婶娘奄奄一息,却坚持爬到在他所藏匿的地方,将他藏得更深。他被亲人的尸体们埋藏着,感受他们的体温从温热到冰凉,四处的惨叫和逼问渐渐停止,天地静寂。
      年幼的凤清章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直到他感觉身上的尸体开始重获温度,他小心翼翼地从尸堆挣扎出来,看见了宛若人间地狱的景象——火焰仿佛吞噬整个世界的巨大红莲,满地的鲜血映照着火光,碎屑与灰烬一起飞扬,带着叫人不敢细想的气味。

      “我的家人……这样尽力将我藏起来,希望门派中至少我能活下去,可那些入侵者斩草除根得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干脆。我想我至少得逃出火海——我不能辜负他们的牺牲,可是,我刚爬出来没有多久,我就——”凤清章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他面色苍白,身体都开始打颤,好像冷得说不出话来。
      郁轮袍起身走到他身边,可最后步子却迟疑着停下来,他想触碰凤清章,最后还是收回了手,郁轮袍面上带着痛色,低声道:“你不必这样勉强自己。”
      凤清章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我遇到了那个人。”
      他好像陷入了什么可怕的回忆之中,紧紧握着茶杯,指节都呈现青白的颜色。
      许久之后,凤清章还是放弃了,他接着说道:“在那里,我的身体被种上了蛊。那个人死了,我逃了出来,我身体的蛊虫时不时发作,但我练过武功,平日里尚能压制。不久后,我遇到了阿郁。”
      郁轮袍的手也握紧了,他牙关咬紧:“我见你不久便陷入昏迷,否则我决不允许你做这样的事情。”
      叶城追问道:“是什么事情?”
      凤清章静静地看着郁轮袍,轻声道:“可假若你是我,你会不救我吗?”
      郁轮袍面上浮现痛苦之色,他说:“我不愿你用你的命来救我!我本已是经脉寸断坐着等死,你偏偏将你全部的内力渡给我,你彻底失去了武功,那蛊虫之力你根本无法压制,如今它已经以你的身体作为养分,只消一年两年,你必定会被蛊虫完全吞噬!”
      叶城忽然问道:“所以,你杀的那些人身上……是有什么可以救他的吗?”
      “母蛊,”郁轮袍低声道,“当年涉入灭门案之人,必有某一个人,身上带着母蛊。清章将内力尽数给我,自己却必须经受蛊虫噬心之痛,为了压制他体内的蛊毒,我习练了另一门武功,在他人身死之时能牵引出他人体内的母蛊。”
      叶城不由多看了几眼郁轮袍,他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是什么武功?”
      回答的却是凤清章,他垂下眼来,轻轻地说:“它名叫《焚日经》。传闻习练这门武功进境可一日千里,这便是我家族招致祸端的来源。我带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是残本,我没想到竟真有人能将它练成。”
      叶城沉默了下来。他有理由怀疑那本武学便是与谢回的归阴诀相对的那门武功,而如今他的邪门或许正是因为那本书是残本。
      他是习武之人,不谦虚地说还是个高手,凭他对武学的理解,他会知道能快速练成的武功必有祸端——天下从来没有唾手可得的力量,那些武功可能会加剧本身的衰亡,或许会夺取别人的生命,或许会侵蚀别人的心智。
      郁轮袍是个武学修为比他更深一层的前辈,甚至他可能也看到过更高处的风景,他不会不明白这些道理。

      叶城低低一叹,他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可假若凤公子不说,你又如何知道当年仇人?”
      郁轮袍怔了怔,涩然道:“我与清章几乎是一起长大的。”
      “我师父是名门剑宗,他在山中隐居,而清章就住在山上,那些人闯入山中……我其实知晓,假若那时我选择阻拦,一切本不该发生。”
      他说罢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叶城的话语打破了此刻的沉寂:“那么,云何夫人也是你当年的仇人吗?”
      郁轮袍怔了怔,他对云何夫人之事有所耳闻,摇头道:“不……她并不在仇人之列。”
      叶城陷入片刻迷茫之中,从郁轮袍的语气上,云何夫人之事是真的与他无关。叶城思忖片刻,忽然抬起头来:“不对!你既然是寻找当年的仇家,那为何雪怀姑娘也要死?!”
      远处天空大雨方歇。
      “温姑娘的母亲当年也涉入事中,但因为一些变故她早早死去了。雪怀姑娘传闻从小体质孱弱,或许是蛊母当初渡到了她身上。”
      他竭力说得平静而冷酷,可语气里的迟疑和低落依然出卖了他。

      “郁轮袍!”
      叶城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这个苍白而清雅的男人第一次用这样激烈的语气说话。他死死地盯着郁轮袍,面色苍白,眼瞳却黑而幽深。
      “在我逃离那个地狱的时候,江湖上的人都在颂扬你,说你是侠肝义胆的好汉,对我而言,这样的你恰是我日日夜夜期待的没发生过一切时我会有的模样,”他语气渐弱,痛苦开始覆盖他脸上的愤怒,“……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郁轮袍如遭雷击,双眼满是血丝,嘴唇也颤抖起来,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凤清章先将他从那难以掩盖的绝望中拯救出来的,凤清章颓然放下手中的茶,微微闭上眼睛:“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放软了语气:“你便陪着我好不好?我不过只有这一两年的光阴,陪着我可以吗?”
      郁轮袍嘴唇微启,却始终答不出那声“好”。

      雨停了。
      凤清章看出他身上有伤,言道他这里的药材可以任意取用,叶城便信手配了点给自己敷上。他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凤清章正在清理地面的落花,他的身形纤细,显得有些单薄,可他行止优雅,姿态从容,叫他就如同画中人一般。
      他青衫微动,隐约能见他身上系着的玉佩,玉质澄净,恰若其人。
      叶城看了他一会,有点出神。
      而当凤清章回身对上他的目光时,他才回过神来。
      凤清章甚至似乎看出了他的若有所思,微笑道:“叶少侠可是有什么事情想单独谈谈?”
      叶城怔了怔:“是有。”他望向凤清章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假如我日后能阻止郁轮袍杀人,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凤清章动作顿了顿:“是什么事呢?”
      “这恐怕有点唐突,”叶城道,“但我希望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叶城自己不知道这话说出来对不对,他想带凤清章去谷中,假若凤清章能配合,那的确是他目前解决他试炼的最好办法。而美人谷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没准也能找到解决凤清章身上蛊毒的办法。
      只是如今他很难明言是什么地方,里面有无危险,便显得分外可疑。
      而凤清章却不假思索应了声好,他看叶城的目光平静而柔和,带着一点温雅又有距离的微笑,继续收拾地上的落花。
      “一直待在这个小院里,不会太无聊了吗?”
      凤清章低低一笑,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地上落了很多枇杷的花。过去我不知道枇杷有花。如今就看着枇杷开花了,如果好的话,明年夏天,枝头上应当就能挂满枇杷了吧?”凤清章眼中映着雨后初霁的天空,“天再冷一些,便可将冬雪埋到树下,来年煮一壶春茶。”
      凤清章微笑起来,远处的太阳将云层染上绮丽的颜色:“你看呀,世上总是有很多令人高兴的事情的。”

      太阳出来了。
      黄昏的太阳,就连光芒都带着倦意,将树木的影子拉得老长。郁轮袍坐在屋檐上,怔怔地望着远方,就连叶城登上屋顶,他也不给一点反应。
      叶城也没有说话,就坐在他旁边,看着雨后的远山与小巷。
      炊烟升起来了,小孩子们从屋中跑出来,叽叽喳喳地玩着游戏。

      “今天该到我扮大侠了!我是‘孤剑万里’郁轮袍!行侠仗义,恶人闻风丧胆!”一个小孩双手叉腰,高声嚷嚷。
      “那我、那我就是个女侠,”一个小姑娘说,“郁大侠喜欢我,为我什么都愿意做!”
      小孩们顿时起哄起来:“不知羞,不知羞!”
      喧闹声中,叶城扭头看向郁轮袍沉寂的脸,这一日最后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依旧化不开他神情里的忧伤与疲倦。
      叶城心中忽然好似有一道火花擦过。大约是因为这雨后的黄昏,大约是因为喧嚣的人间烟火,大约是因为目睹了一场生死与重逢,叫他忽然问出了从前不会想也恐怕永远不会说的话。
      “……喜欢他吗?”
      郁轮袍那近乎死寂的眼神终于在此刻流动出一丝光来。

      一个小孩看着他们吵闹,却忽然大叫道:“郁轮袍才不是大侠!我娘说我要是不听话郁轮袍就会把我抓去宰了!”
      郁轮袍看着远方的太阳一点一点坠入山中。
      “我不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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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命中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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