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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放肆!”淮南长公主柳眉倒竖,抬手直指着那老道。她犹如一棵衰柳,寒雪中迎着朔风呼啸,声音却有些颤抖:“区区方外之人,安敢妄议天家!”
苏兰猗怔怔地退后几步,铜铃纷乱如鼓声雷鸣。大殿里乱糟糟的,她看到许多人嘴唇翕动,发出的声响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天命皇后。
仿佛有个声音在她的耳畔低唤,牵引着她的目光投向成之染,那人正指使虎贲羽林将老道拖走,说他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天子却抬手止住兵卫。他盯着老道,哑声问道:“道长,何来新帝?”
老道负手立于殿中,朗声道:“去岁冬雷裂雪,今冬金钟出赣,皆应在……”
话未说完,清河公主的九翚四凤冠突然坠地,垂珠滚过金砖的声响,仿佛当日的雷响和钟鸣。
“妖言惑众!”成之染猛地拂袖,再次喝令虎贲羽林将这人驱逐出宫。
兵卫拖拽间,老道死死扒住殿门,挣扎道:“甲子春生,紫薇垣动!”他矍铄的目光突然盯住成之染,“镇国大将军,你不记得我了吗?”
记忆中隐约有一道缝隙裂开,如惊雷劈开迷雾。成之染头痛不已,她皱紧了眉头,喝道:“我几时见过你!”
老道终究还是被拖下大殿,天子枯坐于御座之上,望着那人哀嚎远去的身影,许久都一言不发。
因这番变故,清河公主的笄礼匆匆收尾,那一句新帝皇后的谶言,却如同骤然飘起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弥散在金陵冬日。
寒芜的更鼓穿透重重锦帷,一声声如同哀诉。成之染望着案上烛火出神,鎏金似的火苗仿佛要将她心底烧灼出一个洞。小窗外忽有寒鸦惊飞,她拢了拢大氅,瞥见贺楼霜引着个瘦削身影穿过回廊。
老道那一身残破道袍,比白日所见更萧瑟三分。
“第下,别来无恙啊……”老道施施然在下首落座,幽幽烛火中,那一双眸子晦涩难辨。
成之染细细端详他,白日里突如其来的似曾相识之感,如今却尽数在灯下泯灭。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老道,起初为朝廷献上祥瑞,后来又声称皇子化鹤而去,如今又用一句谶言搅得人心纷乱。
她委实有些不明白,心底暗暗地摇了摇头,问道:“你今日在公主笄礼上所说的话,究竟是何意?”
老道并未回答,只是反问道:“第下也不肯相信贫道吗?”
成之染目光淡然:“我不信。”
老道似是沉默,听得老鸦扑棱棱自檐上掠过。他长叹一声:“我认得第下,二十年前在京门,我还给第下算过命呢!”
成之染倏忽睁大了眼睛。
隔着厚重而喧嚣的滚滚红尘,她被迫止步,倏然回望。京门的秋风从城北长街上呼啸而过,瘦瘦小小的孩童赶走了恶犬,望着含笑的老道,骄傲地仰头。
那时他所说的话,连她的三叔都觉得是骗人,可如今她却想告诉三叔,那老道没有说错。
“第下是食禄万钟、终身福厚的贵人之相,二十年内必能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老道的声音幽幽响起,成之染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是你……”
老道笑吟吟地望着她,道:“那么第下以为,贫道所说的,到底准不准?”
成之染良久不语,烛火哔剥声震耳欲聋。眼前的景物似是一晃,她沉沉抬眸,问道:“清河公主,为何会是新帝的皇后?”
“第下心中,该有自己的答案罢?”
成之染皱起了眉头,连连摇头道:“不可能……那不可能……”
老道突然拍案,击节而歌,扭曲的调子震得烛火簌簌:“此之盛,彼之衰,此之兴,彼之亡。”他枯枝般的手指从囊中取出一枚铜钱,掷在成之染案上,铜钱上篆书的“承平五铢”,沟壑起伏,有如血脉和根茎。
成之染闭上了眼睛:“不会的。”
堂中响起鞋履曳地的声音。
“贫道告退。”
成之染任由窸窣之声远去,眼前的黑暗难得使她片刻安宁。烛火灼热的气息仿佛舔舐着她的面颊,可睁开眼睛,那火苗静默而幽微。
贺楼霜不知何时望着她,眸光中似有波纹闪动。
成之染问道:“霜娘,你信吗?”
贺楼霜沉默了许久,道:“我也见过他。”
“他?”
贺楼霜微微颔首,道:“宇文盛未死之时,宠信一老道,那人说,若渭水冬日长流,则国主气数已尽。就是这个人。”
他所言不虚。
一阵细微的闷痛从心底传来,成之染脸上流露出一丝近乎痛苦的神情,她握着那老道留下的铜钱,忽而一拳捶在几案上:“清河公主,怎么可能是新帝的皇后……”
堂中一片寂静,唯闻铜漏声声。成之染想起那日她父亲发怒的神情,何知己玉玦上的裂纹,仿佛在此刻生生地断在她的血肉里。
她倏然起身,广袖带起的余风让灯影晃个不停。她唤来小厮:“备车!我要去东府。”
寂寂冬夜,寒意深沉。成肃亦未眠,他正在雪庭练刀。
数十斤重的玄铁长刀劈开夜风,震得墙角老梅树簌簌落花。他一身重甲,明光灿烂,成之染走到近前,仿佛从嶙峋甲片中看到了模模糊糊的自己。
“清河公主笄礼上的谶言,父亲都听说了罢?”她问道。
成肃一言不发,一招一式,仍旧一丝不苟。
成之染高喊:“父亲可信他?”
成肃终于收了刀,刀尖指地时挥散残雪。他背对着成之染,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夜空,道:“世间将有新帝,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父亲愿意相信他,不是吗?”成之染苦笑。
成肃回身,盯了她一阵,道:“是他从江州送来了祥瑞,我为何不能信他?”
“他还说皇子化鹤而去,父亲相信吗?”成之染问道。
成肃陷入了沉默,半晌,他冷笑一声,扶着刀柄道:“这也是天意。袁攸之跟我说过,当年世祖武皇帝为人臣子,游猎京畿,有白鹤出于洛水,旋绕不绝,声如凤鸣,时人皆以为祥瑞。如今这帝胤化鹤飞走,岂不是苏氏百三十年帝业之终始?”
回廊檐角的风铃倏忽齐鸣,叮叮咚咚盖过了平静的低语。成之染望着夜风中老父的脸庞,无比熟悉的眉眼,深深浅浅的皱纹,稍显斑驳的白发,渐渐地让她认不出了。她的脸被吹得冷硬生疼,连刺痛都有些麻木。
许是她凄怆的目光过于生硬和直白,成肃嘴角动了动,缓缓道:“只是对清河公主而言,生于帝王之家,却背负如此命运,也是可怜人。又不知多少宵小妄图尚主……”
他眸中闪过一丝杀意,让成之染不由得心头一震。
“这又不是清河公主的错,父亲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成肃沉沉笑了笑,勾起刀鞘上悬挂的玉玦,曲折的裂痕将断未断,越发映衬得玉色淋漓。
“这局棋,也该落子了。”
“父亲难道不怕吗?”成之染问道,“虽功业盖世,却身败名裂,就像庾昌若那样——”
成肃伸出手,带着厚茧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脸颊,冰冷又突兀。
“天命在我,岂在人言。”他说道。
更漏萧条,霜华满院。成之染踽踽独行,在廊下回首,铜雀灯映着雪地,她望见成肃正用长刀在雪地上勾画。
弯弯折折,是“甲子”二字。
来年,正是甲子。
————
鸡鸣时的宫城浸在如水墨色里,城门初启,成之染一身玄甲,已凝满霜花。通往帝寝延昌殿的漫漫长路,清寂幽凉,苍茫不见人影。似乎极远处传来老鸦声,天地间却寻不到踪迹。
殿中的烛火明灭不定,许久有内侍出外,请成之染觐见。御座上天子的身影稍显得单薄,甫一开口,嗓音中满是疲惫。
“太平,何事?”
成之染望着御座旁十二扇紫檀屏风,精雕细琢的山河图景蒙了层薄尘。她不觉垂首,道:“陛下可否,请梁王归藩?”
天子扶着鎏金凭几咳嗽,素衣下露出段缠着药帛的腕子。内侍慌忙捧过药盏来,天子却摆了摆手,待呼吸平定,他问成之染:“为何?”
成之染不语。他二人心知肚明。
沉默如同宫墙夹缝里的苔藓,爬上了御案。天子盯着那方裂了角的玉玺,印泥干涸在螭虎纽的鳞片里,像是结痂的脓血。半晌,他端起了药盏,缓缓将参汤饮尽。
“只需陛下一道密旨,臣今夜便能送梁王去寿阳养病。”成之染说道。
烛泪突然爆响,让天子指尖一颤。他将药盏推到了一旁,眸光顿了顿,道:“朕昨夜梦到了梁王。他背着朕从洛水趟过,水里漂着许多小儿的胎发,还系着红绳。”
“陛下!”成之染唤道,“陛下可记得,传国玉玺上的裂隙,是怎么来的?”
那是前朝太皇太后怒斥悍臣的痕迹。
天子伸手按在裂玺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苏承祜瘦小的尸体,如同那夜轰鸣不绝的雷暴。半晌,他撑着御案起身,走到成之染面前。
“仙君化鹤三千岁,一枕黄粱梦九州……”天子的声音忽而低沉下去,似是自言自语,“我亦是肉体凡胎,虽有化鹤之志,终究困于牢笼。独独只剩下这副枯骨,将来总要有人来为我收殓。”
他的目光仿佛望着成之染,又仿佛随晨曦萦纡,消散于延昌殿外绵绵浮空。
成之染心中空落落一片,仰头望着他:“陛下做不到?”
天子淡淡道:“朕无能为力。”
“哪怕是并未到不可回头之时呢?”
天子只是一言不发。
成之染出了延昌殿,从宫人手中取回了自己的佩刀,“当啷”一声拔刀出鞘,挥手劈裂白玉阑干,刀柄金铃震耳欲聋。良久,她摸索着拾起半块碎石,待定睛看时,缝隙里竟生出了惨白的菌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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