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花开堪折
日已西斜,阳光泛出浅浅的暖黄,琼英从箱柜中取出搁置已久的筝,席地坐在树下抚琴而歌;天陨倚着近旁的墙垣,专注地聆听——是段宁静的曲调,从丝弦与指间静静流淌出,伴随唇畔珠圆玉润的字字倾吐、脉脉含情。
“淮水遥,信难捎,雁过惊寒绝云霄……”他回味着她的唱词,“还是在说别离么?”
“游子南下,思妇惦念,然而淮水茫茫遮蔽了远眺的目光——这首《淮水遥》的词牌,我也是听人传唱才学来的,听来是有些感伤。”
“《淮水遥》,果然是苍凉的名字……”想来年年岁岁都有远行人,这种悲凉该有无数思妇游子都在承担吧;
“悲欢离合本就是世间的轮回,离愁人皆有之——檀郎其实大可不必慨叹自身,至少如今你我还不至于分开。”
天陨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然而只过两天,便有军卒捎来了讯息——江南一带方腊起义,徽宗命宋江领兵征讨。
难得的清闲转瞬即逝,天陨十分扫兴,但行程匆忙,急着收整行装的琼英也无暇劝慰他。天陨一个人闷在房中,一遍遍擦拭手中已晃白的梨花枪,一举一动总像在赌气。琼英见他这副样子,斟酌片刻,撂下手边的事回屋陪他。
沏一杯茶,绕过去递向他唇边:“大半天了,连口水都不喝,何必呢?”天陨没有碰她手中的瓷杯,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极小心地贴向自己的脸,眼里写着的意思很分明;对视片刻,她淡淡一笑:“能与檀郎一同出生入死,也算是种福分了。”将皿沿贴上他嘴边、喂他喝下。
“时候还早,娘子不必太急。”临出房门,听他道。
“事还不少,待檀郎想开了,也不妨来帮我。”温柔地一瞥,一转柳腰迈出房门;
却有一阵隐痛忽然袭过腰间。
她一愣,定定神,并未停下步伐——但那疼痛明晰起来、伴一种突来的晕眩……
“娘子!”天陨听到动静从屋内赶来,却见她已倒在墙边,口中气喘得很急。天陨一把揽住她、小心翼翼扶起来,“是不是累着了,回屋歇息吧……”琼英自己也觉突然,不敢掉以轻心、只得随他回房中去。
天陨稍稍安顿好她,不敢耽搁急急地出门、望安道全住处而去。
安道全得知此事,随天陨赶至家中,一番望诊,并不见有甚大碍,便对天陨道:“病疾不重,天陨兄弟不必紧张。”取出一根线绳,又开始诊脉。
天陨只稍稳住情绪,眉宇间的担忧丝毫未减;目光定在神医变化的表情上、密切地搜寻可能得到的一切讯息。忽见安道全略皱的眉头一舒,再忍不住连忙问:“如何?”
安道全朗声一笑,拱手道:“恭贺兄弟了,是喜脉!”
天陨一听此言连退两步,微微发烫的脸上写满了无所适从,慌忙垂下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安道全见他尴尬无地,暗中笑叹,口头上知趣地转开话题:“方才是感了春寒又动了胎气,老夫开个方子教她服下便无事。”
天陨只觉脑海里“嗡嗡”一阵、多时缓不过来,看他字字列出药名、接下书写好的方子,脸颊依旧泛着绯红。琼英见他半晌不语,探身起来轻声呼唤,他回望她一眼,还是羞赧地避开——她觉察,他的脸上没有哪怕只一丝的欣喜。
送安道全离开后,天陨默不作声地回到琼英床边坐下,拿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前。羞赧的神色渐褪褪下,目光也渐从游离定下来——定在窗外夕阳斜照下的梨树枝头,亦随夕阳的垂落一点点暗淡去。
天色向晚。
忽然起身,“药该煎好了,我去给娘子端来。”大半个时辰过后,他终于开了口,却只有这句。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回想他方才扭头时,眼中恍惚闪过的晶莹——“南征……怕是不能相伴了……可前路没有我,难道就走不下去么……”喃喃自言,心里有种酸楚与甜交织不清的滋味。回想自他遇见自己之后,走来的这一路上二人的关系自始至终在微妙地变化——起初也许是因身份所碍,他一次次选择对自己完全的顺从,也正是他这种顺从迫使自己不得不让言行决意一再谨慎,而自己的谨慎又换作了他更深的信任;如此往复之下,他对自己的依赖与日滋长,加之自小担惊受怕的流亡经历曾在他性情深处蒙上闭塞的阴翳,一次次觉察他内心那个并不强似外在且极易受伤自我、她更倍感怜惜……
多少次夜深人静时,侧卧枕边浅斟他安静的睡颜,她反复告诉自己,用尽今生守护好他——无论在出生入死的阵上还是波澜跌宕的情海——然而这种承诺的分量,直至此时此刻她才得以感知,而且,开始感到沉重……夜幕降下的凉意掠过窗棂穿过屏风透过纱帐不觉中一点点围将来,她不由将被衾拢得更紧些。
一阵浓郁的药香伴随热浪扑面而来。
抬眼,他已端着药碗坐在床边。
“趁热喝吧,药放凉了会变苦的。”手中的瓷勺舀一点汤药,放在唇边探一下温度、复而递上前。
不知怎的,鼻根忽然一酸,从他手中接过药碗、一仰颈灌下去——苦,浓郁的苦味,带着辛辣——当这苦自咽喉漫开、泛在舌上,心头也似隐隐一触,一滴泪忽然打在颤抖的手上。
“娘子……”
她背过脸,不愿他看见自己的泪水,“檀郎明日,安心地去罢,”忍着哭腔依然劝导他,“前朝人有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年少气盛,不该成年累月待在家中——”
天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欲言又止。
转过身,她的双臂猛地环住他的脖子,下颌深埋在他的颈窝、任凭再难控制的泪雨濡湿他的衣衫。
啜泣,渐转为抽噎,继而是呜呜咽咽的泣不成声……
夜凉如水,寂然中漾起清冷的涟漪。
晨风拂柳,漫天飞絮下白驹嘶鸣。
“娘子,留步罢,”天陨牵马回身,低语,“你衣衫穿得单薄,莫要着凉了。”
琼英攥着他的指尖,舍不得放开。
天陨低下头,浅吻她的嘴角,轻轻抽回被她牵着的手;犹豫片刻,取下腰间的清峰剑,递进她手中。看她将剑身握紧了,才翻身上马,禁不住流连地扭头,似乎那注视是最后的一眼——千言万语攒积于胸,但心乱如麻,终于只留下短短四字:“娘子保重……”
待她回过神,他的马已行出数丈之外,蹄声由近渐远,似乎愈发沉重。“檀郎!”她忽然唤道,那一刹,不远处他的坐骑蹄下一住;颤抖的手紧紧勒着缰绳,可他兀是不敢回身。他以为,她会追来,但身后只传来她哽咽的话音:“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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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为是自己写的么?为什么看到这里有种鼻根发酸的感觉(早已不是第一次),还是因为想到了后面能相照应的情节……他要走了,她却必须留守,或许人世间最最常见的还是别离吧,少则一日,多则数年。甚至于……
咳咳 再说要剧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