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狱卒的话还没有说完，玄澈和初一二人立刻折返，先后跑回天牢之中。

　　火光憧憧，玉山垂着头，被铁链缚住手脚，呈大字型地立在牢房中央，破碎的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表情因极度痛苦显得狰狞扭曲。

　　听见错杂的脚步声，他挣扎着抬起头，向众人投射出无比怨毒的目光，然后那目光渐渐失焦，褪色，最终灰败成一片。

　　玄澈谨慎地上前，伸手在他的脖颈处按了一下，自喉间喷洒出来的血液还是温热的，但人已经毫无反应。

　　玉山就这样死了。

　　玄澈环顾四周，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留守的狱卒战战兢兢地上前回话：“回禀郎君，是方才留下的那位娘子干的，没几句话的功夫她就割了玉山的喉咙。”

　　“杜鹃！”初一眼尖，一下就看到了被另外的狱卒反剪住胳膊摁在地上的杜鹃。

　　狱卒这才意识到到自己似乎下手太狠，赶忙松开杜鹃，高举双手以示无辜：“小的失职，一时大意没能看住她！”

　　初一冲上去想要把瘫在地上的杜鹃拉起来，甫一凑近，便闻到一股熟悉的腥甜气息。牢房里刺鼻恶臭的味道终年不散，加上玉山刚刚被割.喉，血水四溅，谁都没有在意杜鹃身上浓烈的血腥味。

　　牢中昏暗，火把散发出的光线还不如杜鹃胸口的匕首亮眼，锋利的刀尖已经没入大半，剩下的一小截连着刀柄寒意森森地露在空气中。

　　“谁干的！”看清了杜鹃胸口的伤口，初一失控地连音调都变了。

　　杜鹃攥着出初一的袖子，努力将涣散的气息聚拢：“初一……我算不算替爷娘报仇了……这样，九泉之下我也有颜面去见他们……”

　　初一咬牙，泛红的眼眶里一片粼粼的水光：“你怎么那么傻啊。玉山肯定会被绳之以法的，你这样算什么……”

　　杜鹃的眼睛望向虚空，她低喃道：“不知道这样爷娘会不会原谅我……”

　　初一飞快地蹭掉不听话的泪水，说：“你先别管这么多，我们先回鑫鑫堂治伤。”

　　说着，她回过身，压抑着嗓音里的颤抖，请求道：“玄澈，求求你帮帮我。我现在要带杜鹃回鑫鑫堂。”

　　面对泫然欲泣，带着哭腔的初一，玄澈只觉得心中闷堵，他第一次生出想要迁怒于人的冲动。

　　为什么总有人惹得初一眼泪汪汪？

　　为什么直面危险和变故的人总是初一？

　　为什么当她慷慨释放善意的时候，就非得全盘接受额外的压力和意外

　　她明明那么胆小，那么无辜，怎么会有人忍心辜负她那些小小的天真无畏和坚定信念？

　　玄澈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他感到自己的胸口也开始毫无理由地隐隐抽痛，找不到病灶，自然也寻不到解药。

　　“玄澈？”在他愣神的瞬间，初一又出声催促了一遍。

　　他回过神，不用开口吩咐，只要一个眼神，就有狱卒心领神会地走过来，想要将杜鹃抱出牢房。

　　“不用了……”杜鹃突然抬手拦住打算帮忙的初一，眼中的光泽渐渐流逝，像是一尾离水的鱼，所有的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着： “我不能再麻烦你了……这是我自己选好的路……”

　　“你别说傻话了！”初一强忍着哽咽，“你要选的是今后怎么好好活下去的路！以后时间还长，可以慢慢选。我们先回鑫鑫堂！”

　　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地冒血，可杜鹃的气息越来越弱 ：“错了就要付出代价……除了以死谢罪我想不出其他弥补的办法……这段孽缘因我而起，那……也让我来了结这一切吧……”

　　说道结尾处，她缓缓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接着，又一束光袭来，又亮又冷。

　　有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光线中，时间仿佛回到了第一次相遇的时刻，没有后来的算计背叛，没有血海深仇，唯有灿亮的笑容犹如初见。

　　他慢慢走过来，哼着一首耳熟的歌谣。

　　她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抱，将匕首扎进他最柔软的心窝。

　　然后，她替他唱起了那首歌谣：

　　你就这样走了吗

　　让我独自在这里

　　啊 我心爱的姑娘

　　我的心呀在颤抖

　　你就只想你自己

　　啊 我心爱的姑娘

　　我像黄鹊鸣不停

　　哑了嗓门也不灵

　　啊 我心爱的姑娘

　　来的影子不是你

　　望穿我的黑眼睛

　　啊 我心爱的姑娘

　　啊 我心爱的姑娘

　　杜鹃以为自己在放声高歌，其实谁也听不到。

　　这是初一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消逝，她惊惶地低头去看杜鹃，下一瞬，眼前就覆上了一层柔软的黑暗。玄澈从背后捂住了初一的眼睛，声音和他的手心一样冰凉如雪，但是却莫名令人感到心安。

　　“听话，不要看。”

　　初一眨了眨眼睛，隔着玄澈的手掌，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潸然落下。

　　后来，验.尸的仵作仔细检查了杜鹃的尸体，直叹她性烈，寸长的匕首捅进自己的心口一点犹豫也无，必定是早已存了死志。

　　初一知道后黯然伤神了许久。她记起来要离开牢房的时候，杜鹃不疾不徐替自己系斗篷的样子。恐怕在那个时候，杜鹃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才会显得那么从容不迫。

　　若是自己再机敏一些，再留神一些，是否杜鹃就不会死？

　　初一问过自己无数遍，但她迷茫地发现其实并没有答案，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要如何说服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杜鹃的离去，毫无疑问最受打击的人就是端午。他本来满心盼着能借此机会稍稍解开杜鹃的心结，没想到等来的只有浑身是血的初一以及她带回来的噩耗。

　　初一艰难地告诉一直等在院中的端午，杜鹃已经不在了。

　　“不在？她去哪里了？杜鹃的家人都已经去世了，现在她还能去投奔谁？”

　　初一注意到端午震颤的瞳孔，狠狠心，将话说得直白：“在天牢里，杜鹃先杀了玉山，然后，然后自.杀了……”

　　“你说什么？” 端午面色惨白，踉跄着退后了两步，随后上前紧紧握住初一的肩膀，“初一，不要开这种玩笑。你和我说实话，杜鹃是不是偷偷跑了？她是不是不太喜欢鑫鑫堂？所以要找这种借口离开？”

　　初一尚在杜鹃离世的悲恸中缓不过劲，她被端午这么一说，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淌，颤抖着嘴唇道：“师兄，杜鹃是真的不在了……她死了……”

　　肩膀上的劲瞬间松了，端午放开初一，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初一紧忙拽住端午，道：“师兄，你要去哪？”

　　端午回过头，试图露出一个笑容，但是失败了：“我去看看她。”

　　“现在还不行……她是杀了玉山才自戕的，所以衙门要还要交给都护府审一道……”

　　就算玄澈提前关照过，但初一想到杜鹃还在在冷冰冰的验尸房停留几天，新一轮的难过就翻江倒海而来。

　　和初一预想的不一样，端午不再坚持，他轻轻哦了一声，说：“既然这样，那等都护那边审过了我们再接她回来。”

　　他摸了摸初一的头，说：“我有点累，想去休息一下。你帮我跟师父说一声。”

　　若是端午大哭一场发泄出来还好，他越克制初一的心里就越不好受。她忍不住率先大哭起来，为了过世的杜鹃，更为了悲痛欲绝却隐忍不发的端午：

　　“师兄……师兄……是我不好……我没有一直陪着杜鹃……呜呜呜呜……我明明答应你要好好照顾她……”

　　和鑫鑫堂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玄澈目前居住的地方。

　　隔着薄薄的院墙，初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另一边听得一清二楚。

　　“额，这院墙似乎是薄了些，郎君是否需要叫些人来加厚一下？”张弓见玄澈站在院子里，以为他被隔壁的哭声打扰了到了。

　　玄澈一眼扫过去，张弓立即合上嘴巴。好吧，看来郎君心情不佳不是这个原因。

　　过了一会，哭声渐渐小了下去，模模糊糊地有人在讲话，抽抽噎噎并不清楚。

　　“诶，”张弓叹气，说：“初一这回大概伤心惨了。郎君，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玄澈摇了摇头，终于反身朝屋里走去，临进门前，他回头，警告道：“对了，你也不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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