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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味
春去秋来，自打姑父去世后，不知不觉我已在王府度过了三个月的时光。
过了九月二十六，我便要回到紫禁城。饶是姑姑和我百般不舍，却也不能违逆了皇上的旨意。
过去的几个月来我都不曾好好睡过一觉，乍一回到威严沉闷的皇宫，整个人越发恹恹的。康熙十分体恤，恩准我先在翊坤宫休息几日，不必急着去乾清宫报到。
元冬因担心我闷久了会生出病来，总挑些每日听来的趣事说与我听，我却像打了霜的茄子，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原本满心以为回来之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但是每每闭上眼睛，脑中便会浮现姑父飒爽的英姿和姑姑慈祥的面容，浮现昔日在王府中度过的欢愉的时光，总是辗转到深夜，才迷糊入睡。
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我站在窗户前，看着外面枯黄凋零的落叶，只是怔怔地发呆。
昨天是十月初一，一转眼我又长了一岁。从康熙三十八年开始，每到十月初一同十三一起吃碗长寿面，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习惯。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亲人已故，可是生活还要继续向前走，我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原地。想到自己又大了一岁，遂强打起精神，叫元冬拿来针线——绣一只新帕子给自己当生辰礼物吧。
来到清朝这么多年，刺绣已成了我最大的消遣。记得从前，老爸不论有多忙，总是尽可能在周末抽出整天的时间去钓鱼，有时还会把我带上。那时我总是不理解老爸为什么那么痴迷于钓鱼，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一件浪费时间且毫无效率的事。如今经历的多了些，才有了切身体会——只有在刺绣时，才能让我沉静下来，排出杂念，不受一切纷扰。
“格格您听说了吗，十四阿哥的长子昨个儿办满月酒呢。”元冬坐在一旁，边帮我打下手边说道。
“哎呀——”我一没留神，手指竟被针扎破了。
元冬尖叫道：“格格！”
我将指尖放进嘴里吸了一下，道：“没事，你继续说。”
“都怪奴婢多嘴，不该在格格忙的时候乱嚼舌根子。”元冬一脸自责。
我朝她宽慰一笑，道：“都说了没事，你别自责了。你继续说，我想听听。”
元冬大约是难得见我提起一回兴致，有些小兴奋，放下手中的活眉飞色舞道：“奴婢只知道小阿哥是十四阿哥的侧福晋舒舒觉罗氏所出，因为是头一个儿子，听说十四爷高兴得不得了，说是要给小阿哥办一桌风风光光的满月酒，因自己没有经验，所以借地在九阿哥的府上置办……”
后面再说什么我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丢掉手中针线，颓然向后一倒，仰躺在靠椅中。
元冬被我这动作吓了一跳，忙道：“格格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茫然地看着头顶的藻井，脑子有点木木的，半晌才道：“你先出去，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格格……”
“出去。”
“是。”
元冬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轻手轻脚收拾了东西，掩了门退下。
周围一片寂静，我仍旧怔怔地望着藻井，脑中回响着方才元冬的话，眼前却闪过一张张十四的脸，或喜、或怒、或哀、或乐，从六岁时的初见一直到如今。
潜意识中我一直欺骗自己，以为十四还小，十五岁是和女同学牵牵手都会被当作早恋被班主任叫去谈话的年纪，却全然忘记了这是在古代、在皇家，十五岁的十四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已经娶了侧福晋，如今还有了第一个儿子……将来他还会娶嫡福晋、娶更多的侧福晋，她们会为他生儿育女，他会儿孙满堂……他再也不是尚书房里那个可以被我随意拍脑门的小十四了，再也不是那个爬墙爬树恶霸一样的小十四了，再也不是那个我可以手把手教写汉字的小十四了，再也不是那个对我说“天塌下来也有爷给你撑着”的小十四了……
古人讲究“多子多福”，他的长子出生，我原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此刻我却仿佛被人抢了心头宝一般，心中酸酸的涩涩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这究竟是为什么。
恍惚发了半晌怔，越发觉得屋里的空气压抑得人难受。我“哗”地一声推开门，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不想有人跟着，元冬也知我心情不好，便不多说话，只为我披了件披风，又道了句“外头天凉，格格早些回来”便由着我去了。
我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只信步闲逛，因想着心事，并没有注意眼前的路。走了一段抬头看，却发现自己将将站在永和宫外。
我自嘲地笑笑，我这是什么了？
正想着，却听见一阵笑声由远及近，不是十四是谁？
我没想到十四会在永和宫里，还在这个点上出来，连忙背过身去，疾步往回走。
“站住！”身后响起十四略带惊喜又带怒气的声音。
我没理会背后的声音，加快步子埋头往前走。
“爷叫你站住你聋了吗？！”十四气急败坏地追上来，一把从后面抓住我，逼着我与他对视。
这是我自姑父丧礼后第一次见到十四。
这个年龄正是长身体的阶段，三个月不见十四的身量又长了一截，如今已高过我半个头，我已经需要仰视他了。我看着他那张分外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心中五味杂陈，嗫嚅了一下，终是不知该说什么。
“三个月不见，你就这样跟爷打招呼？！”见我不答话，十四烦躁地松开我的胳膊，双手叉腰在我面前来回踱步。
我本来就心情不好，看着他在我面前晃啊晃，越发心烦意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挥手道：“够了！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晃得我头晕！”
他立刻止住脚步，质问道：“爷还没找你算账呢！”
“算什么帐？！”
“爷听说弘晖是你接生的？”
“是啊。”
“你还去吃了弘晖的满月酒？”
“是啊。”
“你还送了他一串那什么，福星宝宝？”
“是—啊—！”我真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爷问你，爷的儿子也刚出生，爷的儿子昨个儿也办满月酒，你躲到哪里喝凉风去了？！”十四双手叉腰梗着脖子站在我面前，活象一只斗鸡。
听见他提昨天，我刚消去的火又“噌”地冒起来，针尖对麦芒地回瞪着他，气势上毫不输人：“昨个儿是我生辰，我和十三吃寿面去了！”
十四的火气被我兜头一盆水泼去了一半，也不那么霸王了，动了动喉头，有些惊讶地道：“你…你居然和十三哥同天生辰？我，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你从来没问，难道还要我腆着脸告诉你不成？！”
“我……”十四忽然变得支支吾吾。
“爷！”忽闻身后一声娇唤，我与十四同时回头，只见一名少妇娉婷而来，身后跟着一名嬷嬷，怀里抱着个婴儿。
想必就是十四的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了。
我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小巧的瓜子脸上印着精致的五官，虽明艳动人，却叫人不由自主想到两个字——花瓶。
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般走过来，示威似的挽着十四的手臂，仰着下巴看着我。
我这才发觉自己失礼了，忙福身道：“云舒给十四福晋请安，福晋吉祥。”
“哦~原来是云格格。久闻格格大名，爷在府里常常说起你呢。”小姑娘笑得花枝招展。
“……”
靠，瞧这调子不阴不阳的，我还没跟十四怎么样呢她就摆出一副防火防盗防小三的架势，要是真有哪个姑娘斗胆进十四的门做了小妾，还不被她折腾死了。我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无名火，此时连理都懒得理她了。
她见我不答话，十四也不说话，略有些讪讪的，转头娇声对十四道：“爷，这儿风好大，臣妾担心弘春吹坏了身子，不如咱们回去吧？”
我一听，在心中大呼阿弥陀佛，忙不迭跪安道：“云舒恭送十四阿哥、十四福晋！十四阿哥慢走、福晋慢走！”心里却道：你们快点走吧！
“你！……”十四用一副烂泥巴扶不上墙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一甩袖子拔脚走了，舒舒觉罗氏扬威似的看了我一眼，挽着十四趾高气昂地也走了。
我在十四背后张牙舞爪地比划，没料到他刚走了几步，却忽然回头。我连忙收回悬在半空的一记左勾拳，迅速扯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脸，他一怔，我立即收了笑容，恶狠狠地用口型比了个“滚”字。看着他一副吃瘪的表情，我满意地拍拍手，转身向与他相反的方向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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