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折：暗火引
【4】
说实话，他压根就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那天晚上，寿长生回府后身子其实一直不太爽利，头昏昏沉沉的，有些头重脚轻。
大夫看过后却也诊不出个什么毛病，给他开了些疏肝解郁的药就离开了。可寿长生当夜喝下那药之后却觉得身子愈发不得劲儿了，一阵一阵的冒大汗，一股邪火直蹭蹭往头顶上冒！
焦虑。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他一刻不停的在前厅后院里来回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又想做什么。他甚至突然莫名其妙的有点想要女人……这突如其来的兴致让他有些魂不守舍。于是心烦意乱之下，他猛灌了自己三杯酒。微醺。或许也就是因为这微醺，后面的事情才会变得不可抑制的扭曲了起来——
“爷，那个戏子来了。”
当王富贵进来通报时，寿长生正歪在寝室的软榻上盯着床梁边上的幔帐发呆。他平日里的酒量其实还不错，可那天刚喝了几杯就有些上头。神志很亢奋，视线很模糊。
“什么？”
迷迷糊糊间听闻此讯。
刚听到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王富贵又重复了一遍：“爷，您中午不是说晚上要听堂会吗？他们此时已经来了。”
“来了？”寿长生迷迷糊糊的从榻上坐起来，“你说……谁来了？”
王富贵：“就是您不让咱们提的那位呀。”
寿长生惊的酒瞬间醒了一半，“什么！他还真敢来？”
王富贵点点头，“是啊，那莫管事已经带着那戏子过来了，现在就在院门口候着呢，小的要让他们进来吗？”
寿长生一时慌了手脚，嘴上说着“且慢，且慢”，身体却像是触了火舌似的从榻上一跃而起，翻身落地，而后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寝室里的仪容镜前，开始手忙脚乱的整理起身上散乱的衣冠，边整理还边冲那王富贵催促道：“快快快！阿贵你快来看看爷要穿什么好？快帮爷更衣！快！”
王富贵看着他这匆匆忙忙的样颇有些不解，“这大半夜的，还更什么衣啊？这样不挺好的嘛……再说了，一会儿是他们唱戏，又不是您唱戏，您至于这样嘛？”
这一番话倒是提醒了他。
寿长生登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心想是啊，至于嘛？还真是喝酒喝晕乎了，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竟又表现的这般热切。
“你说的对，”寿长生瞬间清醒了些，“见他，的确不至于这样……”
于是想通之后，他便又回到了榻上躺着。继续自酌自饮，好不惬意。一说撂挑子，还真就全然不管不顾了。
王富贵见状忙问，“爷是不想见吗？那我这就把他们打发了去。”
寿长生懒洋洋的冲他摆摆手，“不，让他们进来。进来后……先带去中堂吧。”
王富贵：“是。”
等待之际，寿长生歪在榻上越想越觉奇怪。他怎么来了？之前常常听人说，红门只唱园子，不唱堂会。如此心高气傲的百乐笙，今夜怎会主动登他寿长生的大门？莫非是被莫河逼的？得了吧，谁能强迫的了他！因为找托的事来封自己的口？不不不，他可一点都不在乎。那难不成……是因为金九伶的事儿？可这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爷，人已经带到了。”
这时，王富贵回来了。
“嗯。”寿长生却只懒懒的应了一声，依旧躺在那里没有动弹。
王富贵等了一会，看他没有动静还以为他又喝晕乎了，于是再次提醒他道：“爷，小的已经把他们带到中堂了。”
“好。”寿长生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一动不动。
王富贵见他醉的不轻，打算上去扶他，“爷，人家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您不出去看看吗？”
“爷听到了，啰嗦什么？”寿长生躲开他的手，翻了个身，“就让他们在外面候着吧，爷想出去的时候，自然会出去的。”
“得嘞！”王富贵闻言高高兴兴的应声退下，心想可不得了，跟着这家伙憋屈了那么多天，今天终于硬气了一回。
寿长生就这么懒懒散散的在床上躺着，足足躺了有半柱香的时间。
虽说他一开始是有意晾着那人，但后来却是因为确实酒气乏了眼，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待他醒来的时候，心中不禁暗吶，糟糕！那么久了，他们不会走了吧？于是他连忙起身，衣带都没有系好就这么衣冠不整的走了出去。
一入中堂，就看见堂内堂外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的人，唯有一抹红色独坐一旁。当那抹红色跃然眼眶，瞬间让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竟真来了……
余光中，他今夜格外打眼，身披一件极其惹眼的红袍，于堂侧而坐。那红袍乍一入眼，就让寿长生想起了多年前在宿山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心中不免好一番感怀惊诧。
然而寿长生并未让这种惊诧显露于面，他只装得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凉飕飕一句：“哟，是哪阵风把百老板吹来了？稀客稀客啊~”
那堂中带头站着的莫河一见着寿长生出来，一张愁云密布的脸瞬间拨云见日。于是他立马去把那还在一旁稳坐泰山的百乐笙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强行将他带至寿长生面前道：“哪儿的话！听闻寿公子您想听堂会，咱们定是无论如何都得来的！小老回去与乐笙一说，他也可欢喜了！还为了今晚的堂会专门准备了两出拿手好戏，就盼着今夜供寿公子赏鉴呢～”
“哦？是吗？”寿长生看着百乐笙那被莫河从椅子上拽起来后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乐了，不禁挑事儿似的直接冲那百乐笙问道：“欢喜？百老板，您果真欢喜吗？”
“欢喜！当然欢喜！”寿长生明明是在问百乐笙，可那莫河却一再抢话道：“他来的路上还在叮嘱班子里人呢，说是让他们今晚一定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要把咱红门的看家本领使出来……”
寿长生听着，那一张笑脸瞬间敛了半截，颇有些不耐烦的将目光移过莫河那边，与他说道：“莫管事，我是在问他。”
莫河见他不高兴了，连忙收住了话头，“是是是，是小老多话了……”话毕，他微微垂下了头，用手肘耸了耸一旁的百乐笙，压低声音提醒他道：“乐笙！寿公子问你话呢！”
可那百乐笙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只喃喃自语了一句“也不嫌累……”就自顾自的撇下莫河，径自往他刚刚所坐的老红木太师椅走去。
莫河见状，连忙拦住他，“你怎么回事？”然后一边数落他，一边回头冲着寿长生连连赔罪道：“哎呀对不住啊寿公子，是我们乐笙太不懂事了，他就是来的路上有些累了，您别介意。”
“累了就别站着了，都请坐吧～”寿长生这才意识到这一大班子人刚刚一直站在这里，应该已经站了很久了，“阿贵！”于是他立马叫来王富贵呵斥道：“你怎么回事？爷方才有事迟来了些，你竟如此怠慢！这么多人都挤在这里做什么？不懂得请客人移步至旁厅落坐吗？”
然而那王富贵还没答话呢，就听那莫河忙不迭的解释道：“没事没事，莫怪这位小哥，是我们自己不想坐的……”
寿长生：“为何？”
莫河面带歉意的解释道：“不瞒公子您说，今夜我等之所以登门叨扰，除了应承您的堂会，其实也是想就之前的误会特来与公子您赔礼道歉，若要说怠慢，其实是我们怠慢了您才是……”
赔礼道歉？这话寿长生听那莫管事说了不止一回。可再看看那安然落座的人吧，他到底哪里像是来赔礼道歉的？不似有丝毫歉意，反倒是像来讨债的。不过如此一遭，寿长生倒是有些明白了他们的来意。那莫河虽未明说，但寿长生心里也清楚大半。噢，还是犟不下去了啊，原来他这身傲骨，终究还是要为五斗米折腰。
“还是坐下说吧各位。”
寿长生暗自笑笑，抬手一请。
那莫河却有些性急了，一再追问道：“寿公子，您是原谅我们乐笙了吗？”
寿长生没有回答，转身回到堂中的主位坐下，身子往后一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待他喝完那杯酒，他就开始直勾勾的盯着那在左侧手方安坐的百乐笙，誓要逼他一开金口似的，愈发挑事儿的问他道：“百乐笙，你有错吗？”
但其实他心里已经料定了这家伙不会服这个软，也不会认这个错。
大概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吧。
过去每次见到他，寿长生都会有些莫名的紧张。可那夜，寿长生却似变了个人似的格外放肆。他一边笑么嘻嘻的说着，一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那个百乐笙，用一种异常轻佻的眼神。
而那夜的百乐笙，却也是异常好的脾气。不仅十分坦然的迎视他的目光，而且还在他颇为失礼的注视之下将身上的红袍慢慢褪了下来，往旁边的椅背上轻轻一搭，冲寿长生笑了笑。
寿长生不知道他这笑是什么意思。
只听莫河在一旁一再干着急道：“乐笙！你干什么呢？你说话呀！”
“罢了罢了，”寿长生也懒得看他们俩人在那演，于是就摆摆手道：“既然百老板不想回答，那就算了吧，寿某也不喜欢强人所难。只不过既然没错，又何谈赔礼道歉呢？寿某可受不起这师出无名的戏，所以诸位还是回去吧……”
“寿公子~”
可就在寿长生准备起身送客的时候，那原本默默无声的人却忽然开口了。
寿长生见他终于说话了，夸张的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将酒杯往榻中的小桌上一扔，身子往前一倾，侧耳问道：“哟，不得了！寿某是听错了吗？刚刚百老板是在叫我吗？”
寿长生原本以为他此番又是要与自己耍一通嘴皮子，于是也做好了与他抬杠的准备。可没成想的是，接下来他竟主动从那椅子上起了身，朝着自己这边走了两步。主位与客位的距离本就不远，他这一走过来，寿长生瞬间从平视他，变成了仰视他。二人就这么一坐一站，距离颇有些尴尬。
只见那百乐笙垂着头站在主位边上，与仰视他的寿长生四目相对，接下来说出来的话，更是让寿长生瞬间愣住了……
“寿公子~乐笙，知错了。”
与上次在小巷里那装腔作势的道歉不同，这回他一字一顿，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听起来真诚极了，坦率极了。可不知怎的，如此真诚的字眼由他说出来，却像是从他的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连带着他那居高临下的目光，竟让寿长生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就好像不原谅他都不行似的。
可这突然而然的服软，倒是让寿长生一下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哑了半晌，才避开他居高临下的目光往后榻一靠，道：“百老板您若是不愿……倒也不必如此委曲求全。”
“不委屈～”百乐笙笑，这回终于不用莫河提点就自行卖乖道：“乐笙真是知错了，而今幡然悔悟，不知公子还愿不愿意给乐笙一个机会？”
看着他这般真诚的样子，倒让寿长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不禁哼笑出声：“百乐笙，你这又是在耍什么手段？”
百乐笙亦随着他笑，“公子想知道吗？”
寿长生与他一唱一和，“当然~”
百乐笙却指尖一摇，侧身往寿长生榻边一坐，故作神秘道：“可有些事情，知道了就没意思了不是？寿公子你只需知晓，乐笙此行不过是为了挽回公子的心意罢了……”
寿长生看他这般故弄玄虚，隐约觉察出些微妙的气味。看着他这架势，似乎是真的是想用些什么不寻常的、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对付自己。不知怎的，寿长生看着他这样，心里又高兴，又不高兴，又兴奋，又有些生气。总之百般情愫交织在一起，最后化作一个颇有兴味的笑容，抬手一请，“好哇~我倒是很有兴趣看看百老板今晚要如何挽回我？既然如此，那就请开始吧～”
百乐笙左右看看，“就在这里吗？”
一听这个，寿长生愈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想。随后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手搭在了百乐笙的肩头，用一种颇有些暧昧的口吻同他说道：“那百老板还想在哪里啊？”
可他下一句，却瞬间让寿长生羞的涨红了脸……
“寿公子，想听堂会的话，恐怕还是去外面园子比较方便些～此处，乐笙施展不开～”百乐笙字正腔圆的说着，似乎是看出了刚刚寿长生那龌龊的心思，在有意提醒他。
可有的时候，人是经不得戳穿的。
果然，那寿长生被戳穿后，他先是涨红着一张脸，把搭在人家肩头那手往后缩了缩。可随后，当他看到百乐笙那戏弄玩味的眼神之后，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又被他耍了！于是一怒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刚才收回去的手又重重的落回了他的肩头，还暗示性的捏了一捏，冲着他轻浮浪荡的笑道：“可爷今儿就想听百老板一个人的堂会，就你我二人，不知百老板可愿意？”
百乐笙倒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神色中亦有一怔，“你我？”
寿长生的指腹依旧在他肩头摩挲着，借着一身酒气浪气的半眯了眼，冲他继续暗示道：“对，就你我二人。”
百乐笙：“生行也不留吗？”
寿长生：“不留。”
百乐笙：“乐师也不留吗？”
寿长生：“不留。我就要你，只要你。”
百乐笙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愠怒，“那寿公子究竟是听的什么戏？”
他生气的样子让寿长生尤为开心，于是就乘胜追击的继续用那种颇为暧昧的口气与他说道：“自然……是百老板你的戏了，爷就想听你一个人唱，清唱也行，好不好嘛乐笙？至于其它人，你其实可以让他们先回去了。”
百乐笙哼笑一声，“你就那么确定我会答应？”
寿长生似是拿定了他，“你会的。”
百乐笙，“为何？”
寿长生终于将占过了便宜的手收回，与另一只手一同在胸前盘起，“百老板是见过了大场面的人，平日里面对着上千人都不怯场，如今只面对着我一个人，反倒怕了吗？”
百乐笙冷哼一声，“呵，我怕你？”
“那不就是了嘛，”寿长生笑，“再说了，我又能对你做什么呢？”
百乐笙原本是一副不认识这厮是谁了似的表情，皱着眉头瞅着寿长生，看了好一阵儿。而后蓦地豁然一笑，冲着寿长生异常温柔的说道：“好好好，既然寿公子都如此说了，那乐笙又怎能不从呢？乐笙不是不识抬举的人~乐笙应了便是~”
他的声音却似一团暗火。
明亮又晦暗，危险又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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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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