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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天后竟然真的没有再派给婉儿任何事,每日上朝也是例行会面,其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婉儿表面上虽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案头堆积的文本眼看着越来越少了,可心里却越发地觉得空。
每日紫宸殿与长安殿两点一线,每一次来往的婉儿可都是不同于前一天的了。长安殿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连侍从也并不多,只有郑氏常居,于是吏部那些少有人翻看,快要被虫蛀掉的履历终于发挥了它的作用,一点一滴如清水般渗入了婉儿的脑海里。每天都有内侍将那些不被注意的履历与奏表送来送去,还没看完的就被小心地临时放置在殿里的书架上,与精美的古籍熏着同样的防虫香。婉儿是爱书的,知道她成了天后近臣,就有需要“美言几句”的官员送来各式各样的书邀宠,婉儿一五一十地向天后汇报,天后却让她不如“笑纳”,因此长安殿成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在群书中间工作,总叫人消去疲累,心旷神怡。
听到有掩殿门的声音,婉儿没有抬头,知道一定是郑氏了,于是轻轻地说:“天热香浓,于书无利,阿娘还是留一条缝吧。”
那人如言将殿门打开一条缝,让冬日的暖阳又多照了一点进来。
“谢谢。”婉儿清浅道谢,继续翻看着快要看完的那本履历。
来人却没有立刻走,反而渐渐走近了,拿起旁边堆叠的最上面一本,封面写着三个大字——“郝处俊”。
“真不巧啊,这位卿家刚刚驾鹤西去了。”
甫一开口,婉儿便吓了一跳,久违的和蔼语气恍若如梦,连拿着履历表的手都有些抖,婉儿猛然抬头,慌忙站起来:“天后!”
天后拍拍她肩膀示意她坐下,又像是回自己家一样,随意地在书架中逛了起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必讲紫宸殿的那一套。早就听说婉儿这里藏书千卷,只是一直没空过来逛逛,今日一见,婉儿不仅藏书多,保存得比中书省还好。依我看呐,千卷并不多,婉儿要藏书万卷才是大唐之福。”
婉儿却不敢真的兀自坐在那里,于是跟在了天后身边:“婉儿不敢当。天后今天怎么有空到婉儿这里来了?”
“怎么,我来了,婉儿不高兴?”天后饶有兴味地挑挑眉,一副吃定婉儿的样子。
“不……不……”婉儿连忙解释,“婉儿都不知道有多高兴了!婉儿……还是想念跟在天后身边的日子。”
天后少有地扬起由心而发的笑,没有婉儿在身边的日子,她其实也是不习惯的:“好了好了,我才出宫去看了太平,回来的时候经过你这里,进来看看。”
天后也有口是心非的时候,再怎么顺路,也绕不到西门这边来。婉儿心下明白,却没有挑明,问道:“太平她怎么了?”
“太平怀孕了。”
“什么?”太平要做母亲了?印象中一直都是那样小小的女孩,居然要做母亲了!虽说太平嫁给薛绍已有一段时日,可婉儿还是震惊,跟看到天后时一样,不知道自己更多的是惊还是喜。
看到婉儿略显失礼的反应,天后含笑,三两步转出书架,回到婉儿的几案旁,再度拿起郝处俊的履历,把话题拉回来:“你得空可以去看看她,她也很惦念你。我到这儿来,还是想看看你学得如何了。”
面对即将到来的考验,婉儿赶紧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天后刚刚说,郝侍郎去世了?”
“是。现在吏部侍郎有了开缺,婉儿以为让谁去补比较合适呢?”
评议开缺,居然一上来就是这样的大员,婉儿感激的同时更有惶恐:“天后……这……吏部侍郎的位置太重要了,婉儿不敢妄言。”
天后却叹了一口气:“婉儿,我手上的事,没有不重要的,我身边人要做的事,也没有不重要的。你需要直面所有的情况,我不愿再看你对自己这样不自信。”
“是……”话虽这么说,婉儿却总是无所适从,脑筋急剧地转着,这两个月看过的所有资料在大脑里飞速地筛选,说话的语气却仍然习惯性的没底气,“婉儿以为,魏玄同……可行。”
“哦?”
随着天后的唇边勾起一丝会心的笑,婉儿终于敢从容不迫地说话了:“魏玄同做过吏部郎中,又曾由故工部尚书刘审礼荐为歧州长史,为官正直谨慎,可担此任。”
“那你可知,魏玄同是裴炎的‘耐久朋’?”
“婉儿知道。但婉儿也知道,魏玄同是与魏文贞公同族的后人,世推文贞公为范,而魏玄同在朝中颇有正直的名声,与擅长谋私的裴相公可不一样,即使是‘耐久朋’,身为要立德的直臣,也不会因裴相公而负了大唐。再者,天后用人不拘一格,用魏玄同可安抚人心,是情理之中;裴相国想要提拔自己的亲朋,用魏玄同表面上于其有利,也是情理之中。这个人选说出去,想必朝堂上不会有人反对吧?”
“婉儿啊婉儿,老天这是有多眷顾你们上官家呀,竟生出你这样聪慧的孩子来!明天就回来紫宸殿吧,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你替我分忧呢。”天后将手中的履历表随手放回几案上,也没直说婉儿的建议是否可行,可婉儿从她开怀的神情中已察觉了。
能被天后肯定,那是再开心不过的事,总算这两个月的工夫没有白费,婉儿不禁舒了一口气,自己要学的东西,看样子还多着呢。
将天后送出去,一样是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婉儿竟觉得无论是静静地走还是聊聊天都不致尴尬,长安这一冬意外地没有雪,太阳却照得人暖暖的,正如婉儿此时的心中所感。
“婉儿屋里熏的香不好,栈香闻久了总是腻,以后我就差人定时给你送伽楠来。”
伽楠,那可是最稀有的上等香,大明宫里能闻到伽楠的地方只有紫宸殿和弘文馆,婉儿觉得自己此时的感觉都不能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了,千言万语化到嘴边却只剩了最普通的三个字:“谢天后!”
大明宫里有一帮执行效率高到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内侍官,天后早上下旨,晚上长安殿就整修完毕了。这是它成殿以来的第一次改装,上等楠木的书柜与几案替换了旧物,室内精致的香炉里熏上了伽楠,闻着这味道,婉儿直感觉天后随时都离她如此近,闭上眼仿佛就能触碰到天后的脸,那她从来只敢偷偷想一想却从未敢碰一碰的绝美的脸。
而在长安殿的一隅,郑氏看着兀自陶醉在伽楠香气中的婉儿,长年蹙起的眉终于略略舒展,浸在血里的上官家,是时候走出来了,只要婉儿能一直这么笑靥如花,什么隔世的家仇,都随着江水远去吧。
时间已进入正月,事实证明长安真的快一冬无雪了。虽说大家都过了一个久违的暖冬,可总有人议论说,瑞雪才兆丰年,雪花没见一个,只怕这新年不祥了。然而不管祥与不祥,大明宫里却实实在在笼罩在“祥”或者说是兴奋的气氛中。没有什么比东宫诞下嫡子更令人振奋,那至高无上的天皇就像得了自己第一个孙子一样,亲自给这个现在的嫡长孙取名。
“李重照。”天后念出这名字,却让婉儿没来由地心颤,“婉儿,你怎么了?”
“婉儿……”婉儿不知该不该说,敛眉局促。
兴许是掖庭宫的生活养成了她这样的性格,再加上在皇子公主中长大,一向都是位卑人轻的婉儿始终不能有真正的自信。天后知道性格的改变急不得,可不逼一逼她,自信是始终建立不起来的。于是天后佯怒:“婉儿,之前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忘记了么?在我面前不许这样吞吞吐吐!”
“是……”知道是天后在激她,婉儿也常恨自己老是提不起信心来,只好抓住每次表达自己的机会,争取将话说得从容,“婉儿以为,这个名字太大,小皇孙只怕担不起。照者,从火,意为光明,加‘重’字辈,只怕太热太亮,而关中一冬无雪,小皇孙正生于无常之暖冬,再名‘重照’,只怕盛极而衰啊!”
能在她面前将这大逆不道的话面不改色地说出来,不管说得怎么样,天后还是欣慰于婉儿的进步。在外面听惯溜须拍马,在与婉儿独处时就更想听听肺腑之言,把婉儿养在身边,要她给自己说真话是第一步,哪怕说得不妥当呢。于是天后笑笑,不置可否。
就当没说过之前那段惊天动地的话一般,婉儿平复下强烈跳动的心,提起另一个话题:“天后,婉儿方才看到彭城来的奏表,刘易从已经把其父刘审礼将军的尸骨迎回来了。”
天后却在这时微微动容,站起身背过去,像是在对着后面的画壁出神:“他客死吐蕃这么多年,作为将军也是含恨吧,现在回来,是该好好安葬了。”
“还有……李敬玄将军在吊唁刘将军后,也病逝了。”
世上最难说的就是缘分,刘审礼的事,婉儿是从头到尾有所了解的。刘审礼与李敬玄,两颗将星,却注定不能在活着的时候共事。两人只要同处一营便会有争吵声,刘审礼被俘,其实也是李敬玄迟迟不发兵所致,而李敬玄虽不承认,时也见其悔恨之心。究竟是对手还是相知,界限其实模糊。如今就像是在等候老友归来,不知二人在西方极乐,还会不会时常争执。
从这无雪的冬开始,朝上那些颇受重用的老臣退的退去的去了,那些见证了天后从才人走向天后之路的人,越来越少了,可天后始终是屹立不倒的,看着她依然挺拔的身姿,婉儿竟有些心疼,因为那冲天的威严下,有着旁人难以觉察的一丝孤独。
于是她大胆地开口唤了。
“天后……”
天后转过头来,看着婉儿写满眷恋的眼神,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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