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罗罗」不死

　　醍醐景光厉声吆喝着，让手下好好拉载着修罗鬼神像的牛车。受景光武力威慑，满腹埋怨的足轻也只能任劳任怨。

　　只要有阿修罗……东山再起不是问题。

　　景光这样想着，瞥了瞥远处跟着的尾巴，也不知自己为何被这群和尚盯着不放。

　　其中一人时不时打量他，最后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叫出：“醍醐景光！”

　　这群武备精良的和尚就群起而攻之，舍生忘死之势勾起了他被镇山鹫碾压如丧家犬的回忆。

　　拉车的足轻见势不妙一哄而散，反正人家找的是醍醐景光，正好可以趁机逃跑。

　　景光极为不满，但只能迎上这群和尚。

　　呵，这群蝼蚁，他有不死之身，能耐他何？

　　只是他没想到一个力大无穷的壮和尚直接把他的头颅削了下来。

　　身首分离之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还在挥刀，怎么就天旋地转失去平衡了。眼睛口鼻碾着泥土滚了几圈，呛得他难受。

　　简直奇耻大辱！

　　认出他来的那和尚对着景光的脑袋啐了一口，然后泪流满面，虎目通红：“哥，我终于为你报了仇！”

　　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仇家，难道是去镇山的流民？还是被他骗来的农民？

　　“这神像虽然是阿修罗，却面容狰狞，和我在兴福寺见过的慈悲修罗完全不同……醍醐景光逃跑也要带着，怕是妖魔异端立的像来诋毁佛门！我们把它砸了！”

　　诸和尚皆高声应和，便乱刀砍起了那修罗像。人人都觉得脑袋掉了就已经算是死人了，再没注意景光的头颅。

　　醍醐心中着急，没了神像阿修罗就无法留存世间，还怎么助他夺得天下！

　　神像不过被削了几下，天边黑云千里奔驰而来。

　　动弹不得的醍醐景光见状，双目瞪出，狂喜。

　　他叫道：“阿修罗！我在这里！”

　　和尚们被同时异变的景光和天象所惊，一时不知该作何行动。

　　景光叫嚣着，黑烟却对他视若无睹，见了破损的神像，便无可奈何地在警惕的和尚们中寻找目标。

　　景光更加发了疯地呼唤阿修罗，直到黑烟钻进一个和尚的身体，他才绝望地闭了嘴。

　　被阿修罗附了身的和尚暴起，几下弹跳，便逃出了包围，其他和尚们也顾不上景光，追着那人先后奔走去了。

　　独留黯淡干裂的修罗神像和无法动弹的醍醐景光。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秃鹫鬣狗啃噬殆尽。

　　为什么到这种地步了，阿修罗也不愿意附身在他身上呢？无论怎样的请求，也只是交换了部分力量给他。

　　最爱吃人脑的媼妖闻了闻他的头颅也摇头嫌弃，面对他的疑问倒是十分好心地解答：“你们人类不都喜欢仙女坠落人间的戏码吗？我们妖怪也是，雪胎梅骨对我们最有吸引力也最蕴含力量，倘若有可趁之机，引得对方献身堕落是再好不过了。听说镇山的九尾以前就是只杂毛狐狸，吃了镇山太守的身体才成了九尾。”

　　“至于你嘛……”媪妖笑笑就走了。

　　浓烈粘稠如砒霜的嫉妒和愤恨随着神像的破败，在烈日曝晒和风吹雨打中逐渐腐烂。

　　可他还活着，不死。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他被个啧啧称奇的商人捡了起来，运送到一个城町，卖给了一家珍奇陈列馆。

　　他被浸泡在透明的茶水缸中，被往来如织的游客观赏，而泡出的茶水卖给猎奇的妖怪们解渴。

　　无尽的生命只令他屈辱，到后来甚至有点茫然。

　　如果不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两张熟悉面孔，他可能都要忘了自己是谁。

　　那是镇山鹫和……他的长子，百鬼丸，已然恢复了正常人的身体，还长大了不少，成了个成熟稳重的青年，比镇山鹫高上许多。

　　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镇山鹫端详了一会便认出他，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而在百鬼丸低头侧耳问她笑什么时，又马上换了副面孔，温柔如水，眼中拳拳爱护之意。

　　“没什么。想起一个可笑的故人罢了。”

　　百鬼丸朝着她的视线看去，和醍醐景光的双目对上。

　　景光竭尽剩余的力量双目圆瞪，嘴巴一张一合试图发出些声音，却只是在茶水缸里制造出无数气泡。

　　他绝望地无声呐喊：杀了我吧！儿子！

　　但百鬼丸只是无动于衷地把视线移到其他珍宝上，仿佛他只是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面目普通的根本记不住。

　　他是他父亲！怎么能如此见死不救？

　　但他的怒气持续不到一会儿就僵住。因为他忽然想起，和百鬼丸唯一一次见面时，百鬼丸还没有取回眼睛。

　　所以百鬼丸根本不认识他这个父亲。

　　“人生数十载，去事恍若梦幻，天下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他听到镇山鹫喃喃自语。

　　两人很快走了。也许是又玩了许久才走，但他都没注意了，只是兀自在水里浮沉。

　　又不知是何年岁，游客都对他这个头颅习以为常不以为意时，有个背着琵琶的老和尚在茶水缸前站定，静静看着他。

　　景光也静静看着和尚，难得有人愿意和他对视，填补心中的空虚。

　　老和尚喃喃，也不知道是在对他说话，还是仅仅自言自语。

　　景光费了老大劲才隔着茶水听清了他说的话：

　　“连去死都做不到，大概是最可怕的惩罚了吧。这本是上天恩赐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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