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年

　　头疼。
　　宋施遥龇着牙按着脑袋从床上撑起来——趴着睡一夜果然不舒服！
　　他吃力地爬下床，走到房间角落里——那里放着一面大大的穿衣镜，用殷红的绒布盖着。宋府的房间都是老式的布局、老式的家具，这面镜子却是找洋货店定做的。宋施遥抽下绒布随手甩在衣架上，转身去看自己背后的伤。房里的光线实在太暗，他叹了口气，扭身去开窗透光，却听见身后“吱呀”一声门响，飞锦提着裙子跳了进来。
　　飞锦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番，才在窗边看见宋施遥。他连忙走到宋施遥身边道：“你起来了？”
　　“唔。”宋施遥点着头，把头扭到一边去。
　　“换药？我帮你吧。”
　　宋施遥没想到飞锦居然如此主动，他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地“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道：“桌上。”
　　飞锦扭头看向桌子，见桌上放着绷带剪子之类，便去取来。宋施遥默默地将后背转向他。飞锦小心翼翼地指尖挑起就绷带，再用剪子挑断，他的手臂越过宋施遥的肩头，将环在他身前的绷带解下来。宋施遥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差点从他的嗓子眼一跃而出。宋施遥原本下垂着的手动了一下，想去帮飞锦一把，他连忙咽了口唾沫，收住了动作。
　　飞锦抬头瞥了宋施遥一眼，宋施遥仰着头，凝视着天花板上从窗顶蔓延而入的天光，他脖颈的线条流畅优美，喉结上下滑动着，一路向下，是宽厚的肩膀、深陷的锁骨、坚实的胸部、紧致的腹肌。飞锦咬了咬嘴唇，他的思绪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飘荡——他甚至想伸出食指来，从他线条分明的鼻梁、下颚、喉结一路滑下——不不不，他在想什么？飞锦觉得自己疯了，一定是在宋家憋了太久，弄得他神经错乱了。
　　绑在宋施遥背上的绷带越来越薄，飞锦轻轻地剥下最后一层，一条可怖的殷红色伤口映入眼帘。飞锦的心脏突然疼痛地一缩，他抬眼看了看宋施遥，轻声问道：“疼吗？”
　　“嗯？”宋施遥没想到飞锦会跟他说话，他挑了下眉毛，道：“旧伤。”
　　“我听三少说，是半年前的事儿。”
　　“嗯。”
　　“真的不疼？”
　　“习惯了。”
　　宋施遥说这话的时候，像是说一件像每天穿衣吃饭这样在平常不过的事一样。飞锦却觉得心里堵堵的，再想到自己瞒着宋施遥的事，真是万分的对不住。他问：“你经常受伤？”
　　宋施遥走到窗前更亮的地方，转过身来看着飞锦：“过来。”
　　飞锦缓缓地走到他身前，这才发现他的肩上、手臂上、腰上，都有几道淡淡的伤疤，又长又短，不特意去看还真瞧不出来。之前宋施遥几次在飞锦面前脱衣，飞锦心里有鬼，也没工夫细看，自然不能发现。
　　“看够了吗？”
　　“哦！”飞锦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看呆了，他慌忙去拿绷带，“你坐下。”
　　宋施遥一手扶着桌子，在凳子上坐下。飞锦手里的动作很轻很轻，生怕弄伤了他。
　　宋施遥嘴角抽了抽，道：“缠围脖呢，这么轻能包上？”
　　“啊？”飞锦手里的动作一顿，“会疼的吧？”
　　“紧一点。”宋施遥毫不留情地命令道。
　　飞锦咬了咬牙，将绷带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缠上，一圈，一圈。他偷偷瞥了眼宋施遥的表情——他没有表情，他像个铁铸的雕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的模样。飞锦缠好了，用剪子断开布条，在宋施遥肩头打了个死结。
　　飞锦松开手的那一刻，宋施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自己去衣架上拿衣服套上。
　　“我帮你……”飞锦探手道。
　　宋施遥别过头去：“我看你也不会照顾人。”
　　飞锦苦笑着低下头，道：“要是我来之前，跟着大姐学一点就好了。”
　　“你大姐？”宋施遥扭头看了飞锦一眼，但他随即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更不该回头去看他——这个人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飞锦道：“我们是下九流，做这行的，能登台的日子不长，老了没处去。我大姐二十五岁了，忙着班子的事，也没许出去。她去护士学校学过一阵，她说，要是独身一辈子，总得找个活计做。”
　　宋施遥一手已经伸入衣袖，正忙着套上另一只袖子。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你家里没有兄弟吗？”
　　飞锦走到宋施遥的身侧去，捏住他的衣服要替他穿衣。宋施遥迟疑了一下，还是松手让给了他。飞锦替宋施遥套上衣袖，又转到他身前扣衣扣，一边道：“有个小弟，不中用。”
　　宋施遥垂下眼睛，万般心疼地看着飞锦——他想伸出手摸一摸飞锦的脸颊，但终究没能鼓起勇气来。飞锦却挤出一张笑脸来，仰头看着宋施遥道：“还有玉其师兄呢，他会替我们照顾的。”
　　“但终究不是亲生……”
　　“不会的，”飞锦打断了宋施遥的话，“玉其师兄很好的，他是我爹抱来的，在咱们家二十几年了。我爹把他当亲儿子，他也把我爹娘当成亲爹娘。他一直很照顾我，我小时候从乡下来炎城，我爹娘都忙，他陪着我在后台玩，抱着我上街看戏法，到了晚上就陪着我睡……”
　　“陪着睡？！”宋施遥一下没憋住，扭头喊了出来，端了一早上的架子轰隆隆全倒了。
　　“啊？”飞锦愣了一下，猛地一拍脑袋，才想起自己现在还扮着“玉堇姑娘”呢！“不是……”飞锦连连摆手解释道，“那是咱们小时候的事儿，早不这样了。”
　　宋施遥一把夺过飞锦手里的外套，自己穿了起来：“那也不该……”
　　“都说了是小时候的事儿啦！玉其师兄人好，对咱们都照顾，对我啊，对我爹娘，对我大姐，还有阿芳阿香她们……”
　　“阿香？”宋施遥低头问。
　　飞锦道：“是阿芳的姐姐。”
　　“那你那个师兄也像照顾你那样照顾她们？”
　　“那、那、那……他……”飞锦一时语塞。
　　宋施遥冷笑一声，道：“我算是明白了，每天七催八请的要我写休书，原来是有人等着啊！”
　　“不是……我跟他不是……”飞锦急得直跳脚，脑袋都要炸了——妈呀！这可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是两肋插刀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好兄弟吧！这玉其师兄要是成了亲，还能开脱开脱，偏偏他也是个独身！再说了，玉其师兄人不在跟前，又不能对质，就凭飞锦一张嘴，宋施遥半个字也不会信……等等！飞锦突然警觉地抬头看向宋施遥，宋施遥让他火辣辣地盯着，也觉得心里发虚，立马不自然地把头别了过去，尴尬地抬手去拿架子上的皮带。
　　飞锦扯着宋施遥的手臂，将他拉过来面对着自己，问道：“你不会喜欢我吧？”
　　“啊？”宋施遥被说中了心事，吓得浑身都发起虚汗来，他一提手摆脱飞锦的“爪子”，道：“疯了吧。”
　　“那我跟谁在一块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不是说好了，我就待一年，你给休书我就走，我跟谁一块儿你小心眼个什么劲！”
　　“谁小心眼了！”宋施遥一摔皮带吼了起来。
　　飞锦也不甘示弱：“你本来就小心眼，今天特别小！夫人白给你生这么高的个子，哪哪儿都小，小得跟针一样！”飞锦说着，还把手伸到宋施遥面前，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下。
　　“你说谁小？”宋施遥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人格侮辱！精神侮辱！践踏自尊的侮辱！
　　“你真不喜欢？”飞锦也很忐忑——不论宋施遥给他怎样的答案，都会让他受尽煎熬。
　　“不喜欢。”宋施遥说得很坚决，虽然他的心跳快得就要爆炸，虽然他的大肠小肠连带五脏六腑都悔得青黑青黑的，但他还是说得斩钉截铁。
　　飞锦的心中五味杂陈，却低头笑着：“那就好……”
　　宋施遥的神色落寞至极，他扭头去看飞锦，飞锦却没看他。他突然想说什么，却听见外头传来乘逸的喊声：“大哥！玉嫂子！表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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