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害群之马?
邵一楠并没有听出她的声音,至于说的什么也没听清,只道是出了什么急事,几步来开了院门,待入目映着的是她的脸,倒怔了一下,低声说:“怎么是你?”
骆守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二话不说,人进来的同时把手里的大信封递过去,态度强硬地说:“我爹的信,立等回执。”
邵一楠大感尴尬,也不得不伸手去接,客套了一句:“怎么敢劳动大小姐亲自送过来。”
骆守宜忽然甜甜地笑了:“我不亲自来,还听不到这么美妙的大鼓咧,说到底还要谢谢邵先生让我有一饱耳福的机会,真是天籁之音呀。”
她的目光越过邵一楠,盯着金姑娘,今天她穿了一件格子条纹的长旗袍,袖管按照坊间流行的款式收得紧紧的,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正站在院子里的花盆前,面前摆着个小巧的鼓架子,那几盆夹竹桃都开了七八朵花,鲜艳红白地映着她的身影,越发显得雅致。
哼!骆守宜狠狠地一磨后槽牙:太过分了,非诚勿扰也不搞才艺秀啊!你这跟姐玩文艺范儿呢!?难道我会怕了你!
金姑娘看到她,仿佛也很意外,却到底是场面上的人,装作初见的样子,笑盈盈地一躬身:“不敢当您的夸奖呢,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我是邵老师的学生,两家也是世交。”骆守宜故作娇憨地一歪头,对邵一楠说,“世兄,您仅管去屋子里写回信,我和金姑娘在院子里站着谈谈天也蛮好的。”
邵一楠一看见她,就想起上次在书房看到的那张铅笔画,虽然多年养成的习惯,心性一向沉着,但还是略感窘迫,此刻被她目光灼灼地一看,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含糊地说:“若是没什么事,不敢耽误你,我写完了回信,邮局送去也是一样的。”
“那又何必呢,我反正闲得很,照红楼梦里的说法,正是个富贵闲人啦。”骆守宜有意说,笑容灿烂地迎上邵一楠拒绝的眼神,“世兄你就好好地写回信,我正好跟金姑娘探讨探讨大鼓的艺术。”
金姑娘一排雪白的牙齿咬了咬下唇,兀自笑着说:“这种下里巴人的玩意儿,怎么入得了小姐你的耳朵,我晓得,你们学堂里的女学生,惯是要学摩登新曲调的。”
“嘿,别呀!”骆守宜一昂小下巴,神气活现地说,“怎么见得我就不会唱大鼓呢?总也会两句的。”说着径自伸出手去,用指节在小鼓面上敲出了咚的一声,然后提一口气,荒腔走板地开了口:“钟山~~那个风雨~~~~起苍黄,百万~~那个雄师~~~~怎么能够过大江~~~~”
她这两句唱完,金姑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拿眼睛斜了邵一楠一眼,花枝乱颤地问:“那邵先生就给评一评,唱得可好不好呢?”
邵一楠受身份所限,自然不可能对骆家大小姐的唱工发表什么直接的看法,只有含糊地绕过这个敏感话题,从唱词里寻了个话头:“百万雄师怎么能够过大江……哦,还是三国的段子?”
骆守宜闻听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死死地板着一张脸不让自己笑出来,勉强地点了点头:“世兄真是熟读四大名著,三国啦,红楼啦,都了然于心哩。”说着还是忍不住,嘴角一抿,小酒窝在脸上深深地露着。
邵一楠虽然不明白,但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轻咳一声,转而对金姑娘说:“今天天也不早了,既然是还了书,下次有什么想看的,再来借罢。”
金姑娘一手抚弄着辫梢,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骆守宜一眼,脆生生地道:“那就不打扰邵先生了,过几日我再来听先生讲红楼。”
说完也不跟骆守宜打招呼,搬起鼓架子就走出了院子。
骆守宜完全不以为意,转身对邵一楠快乐地笑笑:“世兄,原来你在家还给人讲学啊,真是好兴致。”
邵一楠少不得解释两句:“那是街坊一位大娘的女儿,小时候家贫不识字,我搬来之后,见她好学,不过是略略开了个蒙,不敢当讲学二字。”
“我说也是!”骆守宜满脸认真地说,“做学问呢,首先要跟志同道合的人探讨研究,比如说红楼梦,我就喜欢看里面的人文道理,服饰上的朝代烙印,王熙凤的弄权,林如海的猝死,秦可卿的葬礼……这才值得叫‘讲学’嘛,至于光注意红楼梦是什么‘表哥表妹相恋然后被拆散的爱情大悲剧’的人,无疑对牛弹琴!”
邵一楠这次真有些意外了,在他心目中,骆守宜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只怕多是从戏文上得到的,她能读通红楼梦已经算出乎意料,怎么居然还觉得红楼梦不是本‘表哥表妹’的爱情大悲剧么?
殊不知骆守宜在上辈子虽然也随大流地看了不少百家讲坛,但她肚子里对红楼的了解其实也就这么多,此刻看邵一楠看她的目光有所改变,略有些心虚,搜肠刮肚地想起来一句:“那么,世兄会不会也认为,秦可卿是康熙朝废太子的私生女么?”
“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邵一楠不由得摆出当老师的姿态,微微不悦地说,“做学问需要立身持正,怎么可以钻牛角尖,研究这些……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骆守宜吐了吐舌头,后怕地想:幸亏还没提秦可卿跟贾珍那档子事咧!
邵一楠见她只是站着不走,无奈地说:“我这就写回信,请进来喝一杯茶罢。”
这正中骆守宜下怀,快快乐乐地‘哎’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屋子。
邵一楠走到桌前,拎起茶壶,用白瓷杯倒了一杯热茶给她,骆守宜接了,眉目之间快乐得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儿一般,笑着说:“世兄,你不必招呼我,我好好坐着,看你写信就是了。”
这句话反而让邵一楠更加尴尬起来,感觉让这位大小姐登堂入室似乎不是件好事,但人已经进来了,又不能赶出去,只是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回身坐到书桌前,打开信封,抽出信笺扫视起来。
他本来以为骆守宜定会按捺不住,开口问信上写了什么,甚至会走到自己身边来看自己写回执,所以手下动作加快,只粗略扫了几眼就将信笺合上,另在案头取了一张纸,匆匆写就了几行字,待吹干墨迹的时候,从眼角看了一眼骆守宜,发现她竟然安之若素地坐着,双手捧着白瓷杯,一口没喝,只是目光灼灼,整个人带着一股莫名的精神。
察觉他望过来的视线,骆守宜立刻挺直身体,露齿一笑:“世兄,你只管慢慢写,不用管我的。”
屋子里的空气一时沉默下来,邵一楠把手上的信纸叠好,放进信封,却并没封口,直接递了过来,含笑说:“那就有劳了,多谢。”
“不用谢,反正也是我爹交代我的好差使。”骆守宜放下茶杯,接过信封,一时找不出什么话题,忽然隔着窗户看见院子里盛开的夹竹桃花,也不知怎么了,不假思索地问:“老师,那是密斯姚送给你的吗?”
邵一楠一怔,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我在她家院子里也看到同样的花,和同样的花盆!”骆守宜深知自己穿来之前的这个身体不招人待见,决定彻底扭转一把美男子老师对自己的印象,所以开诚布公地说,“老师,你别担心,我和密斯姚之前的确有一点不愉快,但是那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是好朋友了。”
邵一楠看着她明丽的脸庞带着一股莫名的快活劲儿,心里的无奈一层层地叠上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是么?可是我并不赞成你们交朋友的。”
“咦?”这句话明显出乎骆守宜的意外,她眨着杏眼,迟疑地问,“老师……不喜欢看到我和密斯姚和平相处么?”
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邵一楠骨子里是个花花公子,最爱看小女生为他争风吃醋?
邵一楠摇头道:“她与你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和你交朋友,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了。”
“老师你怎么能这么讲啊,什么阶层什么的,友谊需要参杂这些不纯洁的东西吗?”骆守宜不敢置信地问。
邵一楠避开她的目光,只看着桌面上的笔筒道:“她的境况不能算十分好,而你却是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试问她本来是一个朴素的女学生,忽然跟你交了朋友,日日过着坐汽车,下馆子,逛戏院的奢华生活,这本不是她的能力能达到的程度,由奢入简难,一旦日后有了什么变故,对于她来说……”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沉吟一会道,“并不是好事。”
骆守宜心里酸溜溜的:原来在你心里,月华狸就是个好学上进的乖学生,被我这个不务正业的大小姐给带坏了啊……哼!
她打起精神,分辨道:“老师,你误会了,我和密斯姚在一起的时候,也并没有成天坐汽车下馆子逛戏院的……我们真的是因为志趣相投才会交朋友的。”
邵一楠本来已经略有些后悔和这个大小姐讲得太多,此时也不禁失笑:“志趣相投?我虽然不敢说是教书育人,桃李天下,但总愿意自己的学生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不辜负她们的天分,此刻已经是文明时代,你处处享受着摩登的现代文明,可知道世界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说完,他看到骆守宜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是受了震惊,只得放缓了声音道:“你一个人,家境富裕,吃喝玩乐,享受一下是不妨的,但你要想一想,其他人,除了跟在你身后,可有这样做的资本呢?”
骆守宜垂下头,然后很快站了起来,无精打采地说:“说的我就是个害群之马呗?”
邵一楠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这么说……”
“没关系的,邵世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才说这些逆耳忠言的,当然……也是为了密斯姚好。”骆守宜抱着信封,鞠了一躬,“我回去了,再见。”
邵一楠也觉得自己今天一反常态有些冲动,是不是把话说得重了些,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无益,只得也点了点头,默默地送她到了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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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她唱的那两句,是太祖诗词……攻打南京的时候做的。当然这个大鼓词的版本是恶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