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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上)
暮春,乍暖犹寒。无声的黑暗弥漫在喧闹过后的房间里,空气中是汗液酸涩的味道。
玄昱把手覆在眼上,深深地叹了一声。
“衣辰,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我们这一生最无奈的事,就是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对于玄昱,降生在帝王之家,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或者,是他太贪心了,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确有幸福的资格——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岁月已在脸上留下深刻痕迹的先皇捧着满身鲜血的他,老泪纵横。
那日,四皇子降生,皇后驾崩,紫气生于东方,云似蛟龙。
霎时,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位小皇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命运将看似完满的一切交托到了玄昱手上——慈父,友兄,锦衣,玉食,权势,甚至连过人的聪慧,凡人所艳羡的一切他好像都拥有了,唯一残缺的,只有母亲。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降生是毒杀母亲的凶手,甚至连谁告诉自己的他都忘了。他对于母亲没有分毫的记忆,母亲的眉目如何,身段如何,品行如何,他都不知。可或许血缘真的是很惊人的东西,只凭着身上流淌着的一半鲜血,他对母亲的思念居然随着年岁而增。
后来想想,当时的思念,或许只是他位于寒冷高处受尽荣华时的一种躲避。他太小了,承受不起万人之上的孤寂。想念“母亲”,不过是为了一份可以憧憬的温暖。
先帝对玄昱的偏爱是赤裸裸的,他常常看着玄昱,就喃喃道:“她会欢喜的,她会欢喜的。”
而玄昱,这个从小就过分沉默的孩子,看着自己一脸惆怅的父皇,心里隐约有些难过。
他想他的父皇必是深爱着自己的母亲,父皇把他对母亲的爱给了自己。那么,他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是他斩断了他们的姻缘么?
怀着莫名的怅然,不知不觉,十六年已经过去。玄昱的眉目继承了母亲的细致,越发清秀起来。身边跟了个高公公,将近四十的年纪,世故,却不失一份忠诚。这十六年,他已经看透了身边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看见一个貌美的嫔妃莫名地死去,看见一个无辜的内侍被处以极刑,看见一个憨厚的皇兄摔马而死。若不是先皇的保护,高公公的细致,他玄昱或许也死上了千百次。
少年的心里藏了个秘密,他知道父皇的书房中的一个匣子里装了幅画,让他神往的一幅画。有一次,他去向父皇请安,不想自己的太傅正与父皇谈话。他无意多听,却恰好听得太傅道:“皇上这幅画像放在这匣子也有十六年了,如今,怎么又拿出来了?”
“君礼,朕……实在是惦记那个人了。那人走了十六年,朕到底放不下。”
“唉,皇上,自古多情空余恨,您且自珍重。”
……
玄昱心头一喜,那必是母亲的画像了!十六年了,没想到父皇竟还如此深情。他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却也憧憬起来。
他渴望,见母亲一面。
他并未向父皇说起画像之事,他想,以父皇的痴情,若是提到了母亲,他大概会伤怀许久。不如自己偷偷瞧一眼画像,也好安慰自己的孺慕之情。
精心筹划了许久,他终于趁着一个机会来到了无人的御书房。那个匣子端放在书桌中,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的心提了起来,轻轻地走到了匣子前,如珍宝一样抚摸着那雕刻着龙凤的匣子,心潮澎湃。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子,颤抖着拿出了那幅画像,缓缓展开在自己手中。
那一刻,仿佛天崩地裂。
那画像上绝不是他的母亲,绝对不是,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个女人!那是个身着蓝衣,扬着眉笑着的男子。那个男子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小皇叔,锦烈!
门吱呀一声开了,玄昱沉着脸一望,原来不是他的父皇,而是他的太傅,何君礼。
“四皇子,您终究还是看到了。”何君礼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笑了笑,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那天你在门外吧,我便猜你会来的,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
“太傅,若我没来,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何君礼正色道:“四皇子,你想问什么,就问我吧。”
玄昱揪着那幅画,沉声道:“我父皇……对锦烈……”
他未称呼锦烈为小皇叔,或许在刚才那一刻起,他已经不认这个叔叔了。不谈同性,不谈乱•伦,只是这个叔叔,毁了他对父母相爱的美好希望,毁了他那份十六年的憧憬。
“没错,你父皇他一直钟情于小王爷。小王爷自小最喜欢和你父皇呆在一起,可惜,小王爷喜欢的是女人。小王爷的事你也肯定听说过。一切,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呵,那他对我算怎么回事?对我母亲算怎么回事?施舍还是愧疚?”玄昱的声音已然带着怒气。
何君礼看着玄昱,缓缓道:“四皇子,你要相信,你父皇是真心对你好,他的确是想补偿你母亲,但更重要的是他真的疼你。不要怪你父皇,更不要怪你小皇叔,要怪,就怪上天这错误的安排。”
玄昱久久没说话,他放下了画像,良久,才道:“我和锦烈,长得是不是有点像?”
何君礼一愣,便看见玄昱面无表情地出了御书房,只留下那副传神的画像,依旧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半月后,先皇驾崩了,症结是:气结于五脏六脾,难回天命。
同时,诏书颁下,爱新觉罗•玄昱,在十六岁的年华中登基了。
坐在了龙椅上,他越发体味到了父亲的感受。这种寂寞滋味,哪是常人能懂?再没人与你平起平坐了,也再没人真心为你着想了。你的心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这天下了。你是这千万人的皇帝,也是这万里江山的奴仆。
他突然不那么恨自己的父亲了。或许每个人到了这个位子,都会期待有一个人抱在怀里,把真心给他,被他糟践了也没关系,只要有这样一个能给得了真心的人,也就够了。
又是一年春。
行走在华灯初上的京城,玄昱看着那一张纸久违的真实的笑脸,第一次想笑一笑。
凡人是多么幸福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何尝不是命运对他们的偏爱呢?
漫无目的地闲逛,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清冷地方。玄昱自嘲地笑笑,对着身后的高公公道:“看,朕走来走去还是得一个人。”
高公公明白这句话的辛酸,识趣地陪着自己的小主子感伤起来。
忽然,他们听见一声一阵叫骂声:
“叫你老记不住!叫你老记不住!就那几句词,你的心是被狼叼了?怎么三天了还记不住?嗯?”
同时,小堂子里传来一阵鞭打声。
玄昱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过去,只是觉得一定得走去过看看。那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四合院样式的堂子,有些年头了,门半掩着。透过门缝,玄昱看见了里头的情景。
里面有二十多个孩子和几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在扎马步,只有一个小孩光着屁股趴在长椅上,一个老人正扬着鞭子往他身上抽。
那人疼得厉害,却硬是不喊一声。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他突然受了重重的一下打,脸扬了起来。
一张苍白的,瘦削的,却清秀的脸直直对上了玄昱的视线,他不由得“啊”了一声,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升起。那张脸,柔弱而倔强,秀气的眉目尚不惹眼,却让他转移不开视线。
他在心里默默问道:是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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