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椋鸟第三十五章
周五下班的点,赵见初拖拖拉拉不肯走,蹲在办公室里写病理报告。
下肢髋髌骨关节切片做出来,电镜下的横向裂纹中可见大量血红细胞,确切指向裂纹产生的时间在死亡当时。
他把报告捋了一边又一遍,字斟句酌,务求阅读的人能以最直观的方式理解损伤与谋杀间的关系。最后这份报告盒距骨的病理夹在一起,放进桌上的档案盒里。
办公室里的挂钟时针快几乎要转到八,正常人家这会该吃完晚饭了。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只能不情不愿地起身。
他走过这条路很多次,从市局到市局家属院,直走两个路口,右转继续直走,一路走到市政公园,拐进对面的胡同里,再长长地走一截,就到了。
汽车贴着从人行道驶过,路边店头的霓虹灯稀疏亮起,在夜幕中不惹人注意地沙沙书写。周末的傍晚总有种轻松愉快随着草木的气味飘散,但惹眼的欢乐中时常有几个灰影恍惚地游荡在其中,他们被剥掉男人女人或路人的伪装,周身隔离在各自完全孤立的世界里,各自是奇迹与庸俗的结合体。蹲在道旁抽烟的人做着一个刺鼻而干渴的梦,骑着单车的人形单影只地滚着一个安然灰淡的梦。
赵见初迈步与一个个梦擦肩而过,他没有梦,他只是走在一条通向往昔记忆的路上,在步履不停的匆匆前进中,道路不断地模糊变化,只有前方父亲的脸是清晰的。
赵允望打开门的时候,赵见初正在往外掏钥匙。
“我听说江畔领着人下乡了,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赵允望打开门让他进来,听上去有对他晚归的不满。
赵见初弯腰拿出拖鞋,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说这回叫了下面单位的法医。”
赵允望给他留了饭,赵见初没什么胃口,还是硬塞了下去。吃过饭他想卧室里钻,却被赵允望叫住。
“你先过来,有点事跟你说。”
赵见初站在卧室门口没挪步:“相亲什么的就别提了,我不会去的。”
“谁要和你说这个了?”赵允望眉头一皱,“前阵子我去邻市讲课,人家给我说了一件事。省厅年底打算搞技术考核,成绩好的到时候有机会提拔到省城去。”
这件事赵见初是有听说,局里是打算送几个业务精英去争脸面,没人提还有后面的事。
“看局里到时候怎么安排吧。” 他远远站着,仍旧不肯走过去,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但赵允望今天格外耐心:“我的意思是,你要去争取参加。你们现在主任外地调过来的,我跟他不熟说不上话。你明天买点东西去你江伯伯家坐坐,他看着你长大,虽然现在退休了,但是替你说两句话让你去参加,应该还是问题不大。”
赵见初站在门边看手机,不搭腔。
卧室没开灯,他像一团泡在黑暗中形状不清的东西。
赵允望还在说:“你们科室一个小姑娘不顶事,另一个跟你搭档的拖家带口,也没那么轻易走掉。趁着现在没人冒头,你往外走一走。”
赵见初在给江畔发信息,说我爸让我去找你爸走后门。
江畔没回他,他才收起手机走到客厅,在赵允望的对面坐下。
“到时候看局里的意思吧。就算我去参加,也没打算以后离开雨安。”
赵允望的表情顿时晴转阴:“你难道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赵见初平静地点点头。
赵允望脸色阴沉:“我不同意。”
赵见初轻轻吸气,又慢慢地吐出来。他已经看到在未来,他还会做无数赵允望不同意的事情,这四个字会从赵允望的嘴里一次又一次地被吐出来。
江畔那天告诉他不如直接向赵允望发问。但他此时此刻做不到,或许永远都做不到。因为他缺乏像江畔那样一个非生即死的契机,去逼迫自己面对父亲。
没有意外的话,他还要和赵允望相处很多年,此时的不欢而散,只是一个开端,之后连接着无数的不欢而散。
江畔的电话打过来时,赵见初已经回宿舍了。
因为回来得晚,宿舍已经锁门,他夹着电话对江畔说稍等,一面伸手穿过一楼值班室窗外的铁栏杆,去敲玻璃窗。
连敲好几次,里面都没有动静。
江畔在电话里听起来比他还着急:“没人给你开门吗?”
赵见初踮起脚,想看看黑黢黢的室内到底有没有人,最终无果,只能举着手臂再敲。
宿舍值班室的老头热爱早睡早起,他的睡眠时间约等于全楼的宵禁时间。培训生还好,没什么需要晚归的事情。赵见初这样经常加班的就惨了,时不时要硬着头皮狂敲玻璃窗,把老头从睡梦中敲醒,然后看他顶着一张臭脸起来开门,还要挨几句抱怨。
“算了别敲了,你去我家睡吧。” 江畔心疼,“前两天请人换了密码锁,正好方便你过去,我挂了,密码发你手机上。”
他不给赵见初拒绝的机会,率先把电话挂了。紧接着一条短信进来,七位数的密码是赵见初的生日。
“搞什么啊这个人。”
赵见初对着一串数字手足无措,这种四舍五入约等于告白的行为,让他在原地站了半天。
江畔电话又跟着打过来:“你怎么过去?给你打辆车吧。”
“就这么点路,走过去就行了。” 他三两句拒绝得干干净净,还想挂电话,被江畔叫住。
“你今天不是回家吗?怎么又跑回宿舍住了?” 江畔问他,“你爸为什么让你给我送礼。”
这种事,他对江畔也没什么好瞒的。
江畔在那头听完,出人意料地沉默下去,过了片刻,才问赵见初:“你想一直呆在雨安吗?”
这句话听上去,少了江畔惯有的不疑和肯定,怎么听都有那么点底气不足的试探意思。
赵见初忽然想使坏。
“嗯——” 他故意拖长声音,“也不是想呆在雨安。”
他顿了顿,等着江畔追上来。
果然对面紧接着追问上来:“那你想去哪?”
他仰头看看月亮。
阒无一人的街头,他举着手机讲话,跳过那些赵允望急头白脸的斥责和他半步不让的争辩。偶尔有路人同他擦肩交臂,也只会把年轻男子轻巧的低语当作叙爱。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淡淡的烧烤味,香得直往人的心里钻。
原本和父亲吵过架后应该心烦意乱,至少也该像过去那样憋闷失落。但今天,他却觉得轻松,甚至有些愉快。
原来这就是被喜爱的感觉,他想,忽然一个人站出来,珍而重之地将自己捧得高高的,谁能拒绝这样的飘飘然的快乐。
“哥,那我要是离开雨安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一旦品味到这样的快乐,食髓知味,就想反复再三地体会下去。
江畔在电话那头重重叹气:“我有什么怎么办。你想去的话,等我回去问问陈局。估计本来你们法医科也就能出你和李胜南两个人。”
赵见初已经走到江畔家楼下,按开单元楼的密码门。
“哥,要是我离开雨安,那——”
他没说完,但江畔已经明白了。
“你别说了。” 江畔制止他,“你不用这么想。”
赵见初看着电梯的数字闪烁。
“你永远是自由的,至少我是这样期待的。”
江畔蹲在招待所的走廊尽头。楼下收银台的人在看电视剧,配乐人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声音面目全非地传上来 。
“我知道你有顾虑,这么说也不是为了打消你的顾虑。但我希望你不要为了我或是任何人去改变退让。”
“因为只有当你是自由的时候,我才会觉得,你喜欢我这件事是让人满足的。所以即使以后你离开,我也会甘之如饴。因为你是自由的。”
灯光霍然退到视线之外,电话中男人低沉而轻如羽毛的声音紧紧攫住一颗惊惶的心。
赵见初举着手机,站在敞开门的电梯前,错愕又震颤,以至于他不自觉牙关微微发颤,好久都没说出一句话。
电梯门因无人进出,慢慢合上,沉闷钝响。
他眼看从身体内部蔓延出喜悦的梦影,张大成一个气泡,膨胀到要充满整个电梯间,甚至叫嚣着要从不甚严密的电梯门中挤进去,产生几乎要将这扇门撑开的幻觉。
他支支吾吾,平时伶牙俐齿忽然锈住,笨拙不堪:“你怎么突然,突然就说这个。”
全然忘了一开始就是自己使坏挑事的。
他还在嘴硬:“我当然是自由的。”
他狠狠地咽下自己的心慌:“我永远都是自由的。”
江畔闷闷地笑起来。
“哎,虽然真的很怕你又哭 ——” 他顿了顿,但最终怎么也按捺不下内心想要放肆一下地念头,“但我现在真的好想吻你,把你亲到哭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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