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物语

　　3.
　　“哇，你干了什么？！”几个护士推开门，看见这幅惨状傻了眼。“你”指的很显然是简君，而不是怪她。在这里工作的护士看来都对他印象颇深，了解他这幅德行。“麻烦借一下。”姚诗晴躲到一边默默看着护士重新把机器连好，房间里又响起了刺耳的“滴滴”声。
　　“听得见吗？”
　　“好像没有意识，把床位抬高一点。”他们七手八脚地摆弄着机器和床背，姚诗晴在一旁不知所措。
　　“喂？陈医生您过来一下，9室的简君出了问题。”护士向对讲机传达完以后，马上连接呼吸机给他连上。医生很快就来了，紧急给他打了强心针，重新输液，仔细地查看各项数值。“还好．．．但为什么突然间会这样？”医生的额头皱成一团。
　　“是我，我惹他发脾气。”姚诗慢慢站出来。
　　“唉．．．你们今晚看紧点。”医生吩咐完就摇摇头出去了，只剩下她和一名护士留在房间里。
　　“你还不回家吗？”小护士问她。
　　“我晚点再走。”
　　“你是他女朋友？”
　　“不是．．．”她红着脸摇头。
　　“我就说嘛，简君怎么可能有女朋友。”小护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要是想跟他好好讲话，就尽量配合点，其实他脾气坏着呢。”
　　“．．．一直都这样吗？”
　　“是呀，简君是前两年才开始在这边住院的，一开始我们都很喜欢他，但是相处久了就总是刁难我们。”姚诗晴点点头，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还有，你帮我们劝劝他，让他把仓鼠拿回家，医院不能养动物的，再有下次我们就直接处理掉了。”
　　她露出了讶异的神情，这个奇葩居然在病院里养仓鼠。护士走了以后她四处查看，果然发现窗帘后面有个小笼子，总共三层，放了很多小玩具，还有木秋千，大概算是“豪华别墅级”了吧，食盆里的饲料多得满溢出来。一团棕色的毛球感觉到有人在靠近，抖了抖马上跳到滚轮上，轱辘轱辘地开始跑起来。
　　姚诗晴没有养过小动物，弟弟对灰尘过敏，家里的地板总是一尘不染。她壮着胆子把手指伸进铁笼的缝隙里，小小的毛球向她靠近，突然猛的啃了她一口。
　　“唔．．．真凶，果然宠物的性格随主人。”她瞥了昏迷中的简君一眼，他消瘦的手还搭在被子上，无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瘦弱的手臂里。简君文静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吸引她，可是他在她面前总是帅不过三秒，只有像这样无声无息地躺着才变回最理想的样子。她慢慢地走过去，在病床前坐下来，托着腮第一次仔细看他，以前中午在教室面对面的时候，自己也不敢直视他的脸。这么精致的外貌和这么优秀的成绩，应该会有很多人追吧。可是他只是在别人那装出一副文艺样子，虚伪的形象要一直维持下去对简君这种性格来讲真是太困难了，怪不得跟他相处久了的人都避而远之，他真正的朋友应该没几个吧。
　　她好几晚放学都会到医院看一下，可是简君总是在睡。如果他听不见的话，说出来大概也没事吧。“简君．．．”她小声地在他耳边讲，“我以后在学校就不来找你了，跟你相处真的很累。对不起。”
　　“嗯，我知道。”他睁开眼睛，把头轻轻扭开。
　　“原来你醒着．．．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我才应该道歉。像我这种人，就应该孤零零地一个人才好。”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对姚诗晴讲话，态度也变得很软。
　　“我不是那个意思。”
　　“难道还有别的意思吗。”他又闭上眼，空气都变得静悄悄的。姚诗晴看着他感觉有点后悔，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心疼他了。她没有想到自己跟他说出这种话，他居然一点波动也没有就放她走，其实姚诗晴还是想被挽留一下的。
　　姚诗晴隔天放学的时候不知不觉走错了回家的方向，可能自己已经习惯了每天都到医院去。她还是悄悄到住院楼，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别扭，明明都已经跟他讲清楚，却又犯傻还来找他。那一天就连云都是灰蒙蒙的颜色，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雾色里，天气开始变凉，秋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到来了。
　　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朝里面看。病房里很暗，却没有开灯。那个单薄的少年的面孔一如既往的清秀，闭着眼睛曲着膝盖蜷在窗台，旁边是凌乱的衣服堆在一起，他随便用一件薄薄的空调衫盖住了腿。还有他的仓鼠笼，那团总是陪着他的小毛球今天也依旧在不停歇地跑步，滚轮发出“咔咔”的声音。那是一幅画吧，在姚诗晴眼里是灰色的，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简君。”
　　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揉了揉眼睛确认那是不是真的，神色里好像闪过了一瞬间的喜悦，但是很快又恢复阴沉的样子。“下午好。”他用弱小的声音对她讲，但是姚诗晴只能模糊地用他的嘴型判断出来，简君突然礼貌地跟她打招呼，有一种不真实感和令人感到害怕的生疏感。
　　他们呆呆停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少年背后那片红紫色的天空慢慢飘过厚重的云，把清冷的夜色带过来。她从那扇狭窄又压抑的窗户唯一能看见的一丝暖红渐渐消失在远方。最近的天气有点古怪，到了傍晚总是下起细雨，大概是到了台风天。
　　他一直在眯着眼看远处的楼下，心里想着现在那个打着特别显眼的红伞，脚步匆匆忙忙的人快要来了吧。总是很好奇，那个人每天都会来，不知道踏着雨水躲在伞里的人是男是女，但总有一天，伞里的人是不会再来的。可是在这个住院楼的某个房间里，某个人，肯定每天都在期待着红伞的到来，跟他一样悄悄在床边望着。但他们不一样，没有人会看望简君，他在医院里一直都孤零零，除了医生护士不会有人来看他。每当被关在这个狭隘的空间里，只有仓鼠跑动的声音打破死寂，他变成了世界的旁观者。
　　“唔．．．我考虑了一下，我觉得你没有人照顾不行。”
　　“不需要可怜我。”他还在口是心非地吐出偏激的话语，明明习惯不了这种寂寞依然嘴硬。
　　“哎哟大少爷，谁有功夫可怜你了，我是来提醒你，你的仓鼠赶快弄走吧，再不搬护士就要强行处理掉了。”她努力装出平常的语气笑着说。
　　“不行。”
　　“带回家呗。”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把仓鼠笼移得离自己更近一些，仓鼠用力啃着铁笼，小小的铁门已经被啃出了斑驳的痕迹。那股偏执的劲就像他一样。
　　“既然养不了当初为什么要买？”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停下，把手伸出来，“你看，你家仓鼠一上来就咬我，你要怎么赔罪？”
　　“傻犊子，咬死你活该。”他淡淡地驳回。
　　姚诗晴居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感，简君终于被逼的恢复粗暴的样子了，那样的他才让人习惯。姚诗晴俯下身子仔细看看他，他的眼睛有点疲惫，像是失眠了好几天。简君突然用力拉住她的手，她感觉到手臂上那丝冰凉的温度，那是他第一次碰到温暖的她。她重心不稳倒向简君的方向，他顺势紧紧地把她抱住，她想挣开，可是开始留恋那种冰凉的感觉。简君的心脏在杂乱迅速而又微弱地跳动，透过单薄的胸膛和衬衫传递给姚诗晴，她害怕地听，用温暖的手轻轻环上他瘦弱的背，轻轻抚摸着。
　　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么暧昧的动作，明明她什么也不是，明明他们才相处了一个多月，自己只是他欺负的一个对象罢了。“姚诗晴，你能不能一直待在我身边．．．就算一句话都不说也可以。我真的不会再刁难你了。”他的声音有点低哑。
　　“我不懂。”
　　“我喜欢你在我旁边。”
　　我喜欢有人在我旁边跟我斗嘴的样子，喜欢有人在旁边看我做题的样子，喜欢有人抄我试卷的样子，喜欢有人被我欺负完还跑回来找我的样子，其实我有点．．．喜欢你。
　　要说他对她的喜欢，大概从那个周一早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开始了，他无法否认她真的很好看，自己有点移不开眼。
　　姚诗晴借用他的练习册，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标注，尽管字很多，但是写得既整齐又认真，一点也不马虎，他对待学习真的很用心。可是她偶然间翻到最后面，好几张纸已经连着被划穿，上面有一块块涂黑的痕迹，还写有骂人的脏话，凌乱又暴躁。他突然想起来练习册里有不想被人看见的东西，仓促地夺过去。
　　简君从出生开始，心脏就有两个缺口。上帝在他的心脏上打孔，让他注定拥有不一样的人生，他的心房间隔缺损，由于情况复杂，年幼时未能进行手术，从此跟正常生活再无瓜葛。
　　简君刚上学的时候以为每个人跟他都是一样的。跟他一样被周围的人小心翼翼地对待，总是能轻易地请假休息，在体育课上可以随意躲在一旁旷课，跑跑跳跳时累得喘气头晕。可是他渐渐发现每一个孩子尽情挥洒汗水的时候，脸上都是快乐的表情，而他无法拥有那种快乐。
　　简君上了初中，身边的男孩子开始喜欢上打篮球。尽管在炎热的夏日里也不停歇地在球场上跳跃，一大群人擦着汗水喝着冰饮在阳光下讨论，简君偷偷地跑到器材室里借来一个篮球，却无法发现它的任何乐趣。第一次碰篮球给简君带来的只有病发时的痛苦，只要追着球跑一会，心脏又开始不安分地狂跳，在忽冷忽热的感觉里头晕目眩。
　　“简君！来不来跟我们一起打球？”
　　“不用了谢谢。”
　　“你有什么爱好吗？”
　　“看书吧．．．”
　　“噢，书呆子。”
　　这种对话常常出现在他的日常里，家长纷纷赞叹，大家总是问他：喜欢看书吗？难道真的只喜欢看书吗？怪不得成绩那么好，我家孩子要是有你一半勤奋就好了。
　　“这群垃圾，垃圾，去死吧。”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常用力地在练习册上刻些尖酸刻薄的话语，盖上这些被刻穿好几层纸的书本以后，他的心情才能恢复平静，继续以平常的优雅姿态去面对他人。
　　“我周六早上出院，你那天可以来吗，我在大楼门口等你。”他突然这样问，语气里好像已经确定姚诗晴会来找他了。
　　“对不起．．．我要补课。”
　　“什么玩意？”
　　“我不像你头脑那么好，要额外补课才行。”
　　“哦。”他淡淡地点了点头，拉开仓鼠笼的小铁门，把手放进去。一团毛茸茸的小球从窝里挪出来，挪到他的手指边亲切地蹭。
　　“你那天有什么事要跟我讲吗？”
　　“没有。”
　　“那等你回学校再说吧。”
　　“算了，没什么。”
　　姚诗晴最受不了这种钓人的对话，简君总是说“算了”，由于他们那天傍晚暧昧的举动，他们的关系有种说不出的微妙，她不好意思去追问，但是又很好奇。简君住院这些天看起来身体基本已经恢复之前的样子了，刚开始满身的医疗设备也撤下了大半，他可以自由地行动，也可以继续刷他的练习册。虽说简君在住院，可是他极少对姚诗晴示弱，看起来真的不怕死，就算疼了也用被子盖住头不吭声。但是她白天去上学的时候，简君是一副怎样的狼狈样，又有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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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超上显示三尖瓣关闭不全加重，静脉回流增加。”医生把彩超图递给简君的阿姨。
　　“那就是说变严重了？”
　　“唔．．．我只能说，简君的身体一直在成长，他的心脏迟早会负荷不了，所以病情这几年来一直在缓慢恶化。”妇女听完以后表情变得凝重。
　　“我们一直都认为他各方面的情况都比较特殊，无法进行手术，你们可以考虑转院治疗。”还要转院到哪里去呢，他们多年的辗转都得出的是同一个结果--不建议手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暂时还是尽量控制住吧，他能长到这么大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坚持几年寻找方法。只要你们家属不放弃孩子，我们说什么都会尽力去救治病人。相处久了，我们也会有感情，毕竟简君这孩子嘛．．．”
　　“一直以来麻烦你们了，简君在医院惹了不少祸。”
　　“唉，你一个女人带孩子也不容易。”陈医生摇了摇头，从简君转院进来的时候，他就开始负责这个性格怪异的孩子，他们家庭的状况都大致了解，觉得很是怜惜。
　　周六的那天，姚诗晴还是偷偷来找他了。她远远地看见简君抱着仓鼠笼靠墙站在医院门口的一片阴凉里，他的阿姨在来来回回把日常用品搬到车上。尽管天气很热，他还是穿了很多，外面套着一件厚重的外套。
　　“简君。”
　　“你．．．”他突然间笑了出来，这样的笑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了，“你不是说不来吗。”
　　“快点，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她看了看手表。阿姨见他的身旁多了一个人，靠过来用粗嗓门问：“简君，你们要去哪里？”他头也不回地拉着姚诗晴的手走了。他的手一直都很冰，今天的修长的指尖也仍然泛紫，被他拉着走给她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把她带到一家靠近医院的仓鼠店里，她还以为是什么地方呢。“只是让我来陪你买鼠粮？！”
　　“对。”
　　她突然感觉自己还是不要来的好。年轻的女老板认识简君，估计是他常来的缘故。“又要给你家妹妹买什么？”
　　他笑了，“小鱼干。”
　　姚诗晴第一次听说仓鼠居然还会吃小鱼干，这个怪人居然把一只仓鼠宠溺成自己的妹妹。
　　“咳．．．”他买完鼠粮，捂着嘴把头拧到一旁轻咳，这里的味道不管来几次也还是觉得冲鼻。
　　“你没事吧？快回去了，你阿姨还在等你。”
　　“不回，你没吃早餐吧？隔壁有家餐馆。”
　　“哈？我要来不及去补习班了。”
　　“没事，赶得上。”他强硬地拉着她进去坐下来，把餐牌推到她面前。“你随便点，我请。”
　　“你你你．．．今天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她受宠若惊地问。他听完以后叹了口气，原来自己在她心中像个无赖恶霸，就连请她吃顿饭也让人惊讶。
　　她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简君就趴在桌上闭眼小睡，看起来并不舒服，拳头撩得很紧，指甲快要刺破掌心。“其实你是不是还没有恢复？为什么那么快出院？”
　　“我还要上学呀，不然凑不够出席率，就要留级了。”他慢悠悠地讲，弓起身子悄悄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用力按了按，那附近又开始疼痛，从某天开始每天早晨都会痛。
　　“简君．．．你吃药吗。”
　　“我吃过。”
　　“可是你看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在桌上蹭乱的留海，
　　恢复平常的样子，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现在看起来好点了吗？”
　　她看着他的苍白发青的脸，明显还是能看出病态的。“啊！完了！”她一看手表，时间已经跟她预计好的超出了十分钟。简君怏怏地趴回桌子上闭上眼睛。“简君．．．我肯定要迟到，我得走了。”他一句话也不讲，只是胸前的衬衫已经被揉得发皱。
　　“简君．．．我得走了．．．”她走到他旁边蹲下来，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那你他妈倒是快走啊。”他用平淡的语气讲，但还是藏不住怒气，“走啊你还蹲在这干嘛？！”他的音量突然提高，旁边的人纷纷看过来。抬起头时额头上已经布了一层细汗，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对劲。
　　“我先送你回医院．．．再走。”她把手搭到简君背上，简君像发脾气的小孩子一样躲开了。“那你想怎样？”
　　“我叫你走，上你的破补习班去。”
　　“行。”她抓起书包就快步走出去了，只留下门口的风铃丁零零地在响。简君终于把头靠在沙发上用力地喘气，迅猛的心跳疯狂撞击胸口，撕裂一般的痛感使他几近昏迷。姚诗晴跑回医院通知了阿姨，女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开车往餐馆的方向驶去。
　　她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最角落那桌上有个熟悉的仓鼠笼，简君在沙发上蜷着身子，疼得一直发抖。“简君！你感觉怎么样？”他已经疼得说不了话，阿姨拧开一个透明药瓶，喂他吃了几片药，才渐渐缓和下来。
　　“你看看你才刚出院就乱折腾。”待简君的疼痛慢慢消失，她才小心翼翼把简君扶进车里。他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车流，突然开口问：“我这幅鬼样．．．是不是谈不了女朋友？”
　　“你说什么？！”阿姨惊讶地扭过头来看着他。
　　“我说，我好想找个女人去开房啊。”他阴沉地转过来，突然间笑了，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简君，我求你了，别再给我惹麻烦，你之前干的那些事情还不够吗？！”阿姨无奈地把手抵在额上，他以前干过的那些事情，简直不堪回想。
　　他用力啃着指甲，发出啪啪的响声，“我还有大把事情想做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疲惫和无奈的样子，就会生出一种快感。
　　简君周一回到学校，又恢复了常态，之前的空座位旁课间又围满了学生向他问题，他全都能流畅地解出来，不像是缺过课的样子，反倒还超前了。“简君，你怎么越请假学习越好啊？”“你是不是偷偷找家教在家里补课去了？”简君谦虚地摇摇头，用笔顶了顶眼镜框微笑一下，惹得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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