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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师弟
秦子风睡到自然醒，隔着两层纱帐也知道太阳很高了，随手一撩，被满屋子金灿灿的阳光闪的眼花缭乱。
两个侍女进来服侍他起床，秦子风任她们摆弄，问：“薛静呢？”
侍女回道：“大人在花园里。”又摆弄一阵，整理完，收起东西准备告退：“早餐备好了，公子稍等。”
“等等，”秦子风叫住她们，“薛静吃过没有？”
侍女摇头。
“那先等等吧，我也不饿，嗯……麻烦带个路好么？我去花园找他。”
花园在后院，侍女领到门口便告退了，秦子风道了谢，沿着她指的小路走进去。
触目所及，满园青碧花红，草木的清香迎面扑来。
还有隐约的琴声。
和花香一起飘过来，悠扬舒缓，绕耳不散。
……是静夜思。
薛静十七岁生日时，他送他的生日礼物。
秦子风不自觉地站住了，凝神听了一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气，嘴角勾出一抹微笑。
沿着琴声找过去，拐过一道弯，看见一座凉亭。
薛静坐在亭子里，背对着他，双手放在身前，慢悠悠地拨着琴弦，流淌出熟悉的曲调。
凉亭是雪白的，而他黑衣黑发，两相映衬，乍看像一幅简洁的水墨画。
黑白两色碾压万紫千红，整个花园都不及他半分。
秦子风远远看着，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半晌才走上前。
不想打扰难得的宁静，进了凉亭便停住脚步，倚在栏杆上静静倾听，过了片刻，悠扬琴声中，薛静忽然淡淡开口了：“师兄。”
他没有回头，抚琴的手也没有停歇：“我这次来江南，只有顾流云知道大概行程，你能那么快追上我，和他脱不了关系吧？你去京城找我，见了叶清明，对不对？”
秦子风：“……”
叶清明！令他叛出师门一去不返，影响着他所有的决定，禁忌般绝口不提的名字，居然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说出来了？
秦子风正在震惊，眼前忽然一花，什么东西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接住一点微光，握在掌心。
展开一看，原来是那片玉。
这下简直是目瞪口呆。
说出叶清明三个字已经够意外了，竟然又拿出了这个！这玉片比叶清明的存在更加久远，关系着他讳莫如深的身世，也是秦子风调查他的证据，两人各有理由，都不想正面谈起，所以昨晚很默契的忽略了，怎么他现在又——？
“这是前天在庙里，你昏迷时，我在你衣袋里看见的。”薛静没有回头，琴声丝毫不乱，“这是我的东西，你带着它，是有话想问我吧。”
秦子风脸色先变红后变白：“我……”
“你在哪里拿到的？”
“……”秦子风咬咬牙，“我去找神慧师叔，他给我的。”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别的？比如我刚到暗香谷时，情形十分不好，送我去的两人为求我活命，在他面前双双自刎。”
秦子风摒住呼吸，默认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薛静轻声道，“对，确实不止那两人，当时我虽然年幼，却当真背了不少人命在身上。为了让我活下来，许多人死了，有的自杀，有的被杀，数也数不清。”顿了顿，接着道，“那当中就包括‘他’。”
说到最后一个字，平淡的语调终于起了波澜，那波澜太明显，甚至压过了琴声，像是铭心刻骨的怀念，咬字却清晰而短促，带着一丝莫名的——厌恶？
秦子风怔住了。
他与薛静自幼相识，到现在分分合合十八年，十八年时光里，这是第一次听见他在说话中带出这样的情绪，虽然没有回头，看不见表情，琴声也依旧和缓，但是这种语气……悲喜交集，爱恨交织，仿佛用一个字就能藏起一段漫长的心事……简直了。
‘他’？
‘他’是谁？
听薛静的意思，明显是认识的，并且早在多年前就因他而死……显然不是叶清明。
一个早已逝去的，在他心中深深埋藏，比叶清明更加关键的人物……秦子风直觉抓到了重点，屏住呼吸等着下文。
“你看见的这个碎片，原本也是一整块玉佩，世间罕有，价值连城……可惜‘他’死时摔碎了，而我忙着逃命，只来得及捡起这一片。”
秦子风：“……”
“照理说，那么大的变故，我应该记得很清楚才对，但是实在不巧，我失忆了。”
“忘了怎么逃出来，忘了怎么去的暗香谷，忘了为我死去的那些人，也忘了这片我好不容易捡回来的玉。”
“等我终于恢复记忆，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再想起这回事，也没什么把握了，我甚至不确定到底有没有真的把它带到暗香谷，是不是在路上就已经丢了……毕竟当时是在逃命，顾不得许多。”
一曲静夜思到了尽头，薛静停下手，十指并拢，平平地按住琴弦。
他没有回身，语气平淡无波：“然后我想，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也不想再提，丢了就算了。”
“想起过往的一切后，我才明白，当年抹掉我记忆的人，替我掩盖身世的人，原来都是为我好，因为那些记忆里完全没有值得记住的东西。”停顿片刻，平板地叹出一口气，“但是既然又恢复了，大概就是天意吧，不让我真正忘记。”
长指一划，琴声再起，还是静夜思。
“师兄，”他的声音揉在琴音里，“你拿到了这片玉，又见了叶清明，应该也猜到一些了吧。”
“……”秦子风终于有机会证实心底的疑问，“五年前你为叶清明下山，不惜违抗师命，自损修为，就是因为他有一块一样的玉佩？”
“对。”薛静干脆地承认了。
秦子风：“……”
“其实也是天意吧，否则怎么会那么凑巧呢？”悠扬琴声中，他回忆道，“世上有那么多的树林，林中有那么多的岔道，偏偏那一天，我路过那里，他也路过那里，他给我衣服，找我搭话，同我一道走，我不理他，他也不气馁，明明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但是最后分开的时候，他竟然担心我一个人没有饭吃，非要把自己的盘缠分给我……我就看到了他钱包里的玉佩。”
秦子风：“……”
这趟初相识，他从叶清明那里听过一遍，和薛静说的对比起来，情节基本一致，只是描述方式极为不同，在叶清明的版本中，薛静分明就是个无药可救的中二病，高冷，任性，不懂人情世故，“幸好武功高，不然分分钟遭人欺负”，结果到了他这里，却轻描淡写，把自己说的这么正常。
秦子风综合起来想了想，参考薛静一贯的人品，觉得还是叶清明的说法更靠谱一点……
琴声转低，丝缕之间摇摇欲断，薛静沉默良久，终于叹口气：“曾经有人因我而死，只留下这片玉，令我不能忘怀。而多年后，机缘巧合，我遇到叶清明，他带着同样的玉佩。”
“……”秦子风望着他，“于是你就把叶清明当做是那人替身。”
“没错。”又不要脸地承认了。
秦子风：“……”
秦子风深吸一口气：“玉佩不是叶清明的。”
“嗯，但是有什么区别呢？虽然确实是由玉佩而起的牵绊，但我分的很清楚，叶清明也罢，顾流云也罢，都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
“你……”槽点太多，秦子风无言以对。
“是是是，我有罪。”薛静头也不抬地敷衍。
秦子风：“……”
“也许你不能理解，不能认同，但事实上，我确实第一眼看到玉佩就决定要下山了。十几年前我无法保护身边的人，十几年后，叶清明带着信物来到我面前，难道不是天意么？”风吹起漆黑的长发，琴声悠悠扬扬，“我决定要保护他。”
秦子风：“……”
“他有顾流云，何须你来保护？”虽然时机不对，秦子风还是忍不住，泼了一盆冷水。
铮！！一声锐响，琴声陡然顿住。
秦子风吓了一跳。
薛静背对着他，没有吭声，双手按在琴身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缘故，背脊隐约颤了颤。
秦子风立即想起叶清明刚刚从鬼门关回来，险死还生，明白自己说错话了。
后悔不迭，又不知道怎么补救，局促地愣在那里。
薛静很快控制住情绪，右手展开，左右一拂，滑出一串声响，若无其事地接上。
“我原本只跟叶清明，但是顾流云公务繁忙，不时以身涉险，合用的人手也不太多，后来叶清明就经常派我去帮他办事，一来二去，顾流云也习惯了，干脆把我记在了他名下，京城五年，总的算起来，比起叶清明，我跟顾流云的时间倒是更多些。”
他停了一下，淡淡道，“叶清明中毒的时候，我跟踪一名官员出了京郊，来不及赶回。”
秦子风从平淡的话里听出了深重的执念。
他忽然觉得能理解薛静了。
那片玉是一个永远逝去的生命，化作执念埋在心底，被药物压制着，等他恢复记忆，它便破土而出，一天天发芽成长，噬魂夺魄，让他无法自控……所以叶清明一出现，他便义无反顾跟了上去。
然而叶清明险些丧命……
薛静的逻辑不难推测，小时候没本事，看着别人为他死，不声不响记了十几年，现在长大了，变强了，上天把那人送回来，送到他手里，结果他又差点没护住……
秦子风想着，吓的浑身一冷，庆幸叶清明保住了小命，不然真是不敢想。
“师兄，对不起。”薛静忽然打断他的联想。
“什么？”
“叶清明中毒是三个月前的事，我回去七曜山，和你抢素心丹，就是为了救他。”薛静坦白。
“……”秦子风沉默片刻，“我一见叶清明就知道了。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直说？素心丹虽然珍贵，到底贵不过人命，不说我，师父师伯也会给你，为什么要弄成那样的局面？”
这是在心中存了许久的疑问，也推测过薛静的答案，时至今日，终于有了证实的机会。
薛静慢慢按下琴弦，又是一曲终。
“因为我上山时，就没有打算再以七曜弟子的身份下来。”他始终没有回头，沉默半晌，给出了秦子风预料中的答案。
“因为相思阁？”秦子风追问。
“因为相思阁。”薛静也不意外他一口道破，爽快地承认了，“叶清明中的是连环相思，我决定追究到底。”
“追究便追究，七曜弟子的身份碍着你什么了？”秦子风不满。
“我只是不想给师父抹黑。”薛静平心静气地回答，“相思阁多年经营，势力雄厚，我想打进去，势必要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免不了被武林正道看不起，我自己没什么，师父师伯他们怎么办？”
“你不是最会隐藏身份么，谁知道你是哪家弟子？”
薛静随手勾了勾琴弦：“我当然不会招摇，但是江湖这么大，谁知道会不会发生意外——你忘了东栏雪？他可是一上手就叫破了。”
秦子风：“……”
秦子风想了想，道：“还是没有道理。虽然我了解不多，但是日前在碧落山庄，也亲眼见过那相思阁挟持展姑娘，行径恶劣，你与他们为敌，称得上是除魔卫道，侠义之举，要是如实对师父说了，他也不会拦着你，说不定掌门师伯还会派其他师兄弟相助。”
薛静摇摇头：“不必。这件事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算是我的私事，我不想麻烦大家。”
同门之间互帮互助，怎么能说麻烦？秦子风正要反驳，薛静忽然一手推开琴，站起来，转过身。
还是清隽秀美的容貌，脸颊和嘴唇都很苍白，但目中隐隐透出十分明亮的光彩，目光流转之间，整个人都显得生动了。
秦子风看的一呆。
薛静微微一笑，对他摊开手：“满意了吧？你想知道的，我都说啦。”
……
方晨晓处理完手头的事，照例去探望神月。
洞庭连寨和碧落山庄关系不是很好，互相不太看得起，虽然方晨晓和神月是私底下的交情，展盟主从不干涉，但方晨晓自己也很识趣，每次都不走山庄正门，而是从后山绕上去。
到了雪竹林，神月正在楼上晒太阳，方晨晓把带的礼物给他，也搬个椅子一起晒。
两人并排躺在阳台上，随便寒暄了几句，方晨晓说起正事，叹道：“你给我的潇湘剑阵，前不久又被人破掉啦。”
神月道：“破掉就破掉，早就说了，群殴也是一种战术，你挡不住的。”
方晨晓摇头：“不是，这次是一个人。”
神月一怔：“一个人？破了潇湘剑阵？没有帮手？”
“没有，两个一起去的，但是动手的只有一个，另一个全程围观。”他叹口气，“吊炸天了，我差点跪下。”
神月目光一转，兴致上来：“仔细说说，那人什么来头？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来头不知道，没在江湖上见过这等人物，”方晨晓回忆道，“年纪不大，跟我差不多，容貌平平，远不如我。”
“容貌平平？”神月有点纳闷，皱皱眉：“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我倒是知道一点，前些天在京城见过一次，他跟个卖茶叶蛋的讨价还价大半天，非要赖人家一文钱，我听不过去，帮他付了。他现在在千金楼打工，去找我也是公事，拿的是金牌，虽然没出手，武功应该也不弱，就是不知道怎么会那么穷……”
神月无语地打断：“敢不敢说点有用的？”
“他没动手啊，有什么用？”方晨晓摊手，“也是二十多岁，性子有点冷清清，长的倒是漂亮，如花似玉的。”
神月隐约有了个猜测：“是不是一个穿白衣一个穿黑衣？”
“对啊！你认识？”方晨晓一骨碌爬起来，“就是一黑一白，白的武功好，黑的长得好！”
神月翻个白眼，叫小草拿来一把剑，递给他：“那人破阵用的招式还记得吧？比划出来让我看看。”
方晨晓扭扭身子，不想动：“比划啥啊，他身手那么快，我怎么记得住。”
“记住几招是几招。”神月拿剑柄戳他。
方晨晓哼哼唧唧地躲开。
神月见状，冷笑一声：“要是我猜的没错，那白衣的应该易过容，真面目比黑衣的还要胜上几分。”
(⊙o⊙)！方晨晓一跃而起。
回忆着那人华丽丽的剑法，似模似样地演示起来，才比划了两三个姿势，神月就叫停：“好了！我知道了。”
方晨晓扔下剑：“知道是谁了？你认识？”
“认识，”神月有气无力，“是我那两个师弟。”
方晨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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