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锁芙蓉城

　　左森环视了众人一眼：“今天吃饭怎么不见诗沛出来？”
　　何梅答道：“她最近害喜害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想必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我一会儿便着陈妈拿些合胃口的东西过去。”
　　“呜。”左森点点头：“最近让陶大夫跑得勤一些，多看照着点。”
　　“陶大夫已经每日都来看了。”章婉碧回。
　　余桂芝见无好戏可看，有些讪讪，便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哎，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总觉得身子困倦，少睡一会儿都不行。老爷，二姐，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房补个觉了。”
　　“我只听说越老越睡不着的，倒没听过越老越想睡的。三姐，你莫不是也有了？”毛贺云捂着嘴指着她的肚子。
　　余桂芝立即跳了起来，尖声嚷道：“呸!看我这身形，像是有了的样子么？你这张嘴就是欠！”说着作势就要去拧毛贺云的脸，毛贺云“啊哟啊哟”叫着躲开了，余桂芝也一路追了出去。
　　“咳咳！”看着她们打闹，蒋小倩想笑时却又经不住咳了两声。
　　章婉碧摇摇头吩咐何梅：“阿梅，你先陪小倩回房去休息吧，也是时候吃药了。”
　　蒋小倩站起来，向左森微微示了个意便由何梅搀着走了。
　　一直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的苏玉珍此时也站了起来：“那我也先回房了。”
　　左森眯了眯虎目，好似这时才看到她般。只见她一身墨青色旗袍，头发十年如一日向后简单挽了个髻，上面别着一只青蓝色的花簪，眉色清淡，鼻梁挺翘，明明三十刚过，那脸上肃穆的神情却像已是四十好几一般。左森觉得很是厌烦，便闭了眼不再看，随口“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方芷秋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而动，见她虽然把自己隐藏在那墨青色宽大的旗袍之下，但仍看得出身段婀娜，身姿窈窕，不难想象年轻时是怎样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到底遭遇了何事才令她迅速萎去变成这般模样？她转头看向左森和章婉碧，见他们各做各事根本毫不为意，便似这屋里根本没有那个人一般。于是心下莫名一凉，在这左公馆里，便是再年轻漂亮，一旦失了左森的眷顾，就只能让岁月在空寂麻木中慢慢消逝，用人生为了这场婚姻作祭奠。而这又会不会便是自己将来的结局？想到这里，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着了凉么？”方芷秋的不适很快便被左森发现，于是揽过她关切地问。
　　章婉碧也将眼神投来：“刚好陶大夫要来，屋子里谁有个头疼脑热都一并看了罢。回头我让冯妈多去采买些补品，冬天到了，大家也要顾着身子才行。”
　　方芷秋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没有。只是平日里很少看到五姐，便是见着了她也不会多说半句话，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左森默然不语，章婉碧小心察了他的脸色后才敷衍几句：“她是潜心习佛之人，只是过于虔诚了倒像世外之人，你也不必理会这些，多待些日子便也习惯了。”
　　方芷秋轻点了头也不再多问，只是再陪着他们东拉西扯说了会儿别的话便也起身告辞了。
　　待人都走后，章婉碧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她叹了口气：“少宗都六岁了，玉珍却还那么看不开。”
　　“人人都知道我左森最恨什么，那是她自找的！”左森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
　　章婉碧顿了顿，又问：“老九才进门还不通事，若是她再问起，老爷准备怎么说法？”
　　左森掏出身后的枪来，把枪栓拉得“哗哗”直响，端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后，又拿前面的花瓶作目标瞄准比划了下，手指作势扣了扣扳机，然后又从一旁的茶几上抽了块布细细地擦拭：“即便是让她知道了又如何，有个警醒也是好的。”
　　章婉碧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手中的枪，默默点了点头。
　　颜洁如在饭厅里怒斥了左少棠后，便回到房内收拾好行李，等着左少棠那一纸休书。但奇怪的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房，却听见外头陈妈和小梨的声音。她走出屋去，见陈妈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和小梨焦急地说着什么，小梨却连连摆手。
　　“怎么了？”颜洁如走过去问道。
　　陈妈见是她，便愁眉苦脸地摊摊自己手中的衣服道：“四太太叫我去给八太太送饭去，但三太太又说姚大帅的二太太约了她去听评书、玩纸牌，要急着出门，叫我把这件衣服熨熨。我一个人哪有四双手，本想让小梨帮帮忙，但她也不得闲。”
　　“大小姐去学堂却忘了拿书，我正要赶着给她送去呢！”小梨也很着急。
　　颜洁如有些奇怪：“芳怡呢？她不是专门侍候三太太的吗？”
　　“衣服便是她交给我的，说是三太太另有急事叫她去做呢！”
　　小梨撇撇嘴：“三太太哪有那么多事，刚才还听她说要回屋歇息呢，转头又要出去。我看她就是嫉妒八太太怀了小少爷，故意刁难呢！”
　　陈妈吓了一跳，立即喝阻道：“多嘴！若是被别人听了去，就算大小姐肯护你，也是得掉层皮的！”说着还偷偷瞄了颜洁如一眼。
　　颜洁如知道余桂芝不是好打发的主，便热心地道：“陈妈，那我帮你送饭给八太太吧！”
　　陈妈听她如此说，甚是感激：“那就麻烦大少奶奶了！”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赵诗沛的房间，房间宽敞明亮，布置得也很雅致，看得出屋主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
　　将饭菜放在外间的桌上，颜洁如正打算进去招呼赵诗沛，却见她猛地从床上翻身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颜洁如见状赶紧抢步将床边的痰盂递给她，她便捧着痰盂一阵狂吐。颜洁如轻轻帮她抚着背，见她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才罢休。
　　颜洁如把污糟的痰盂拿了出去，转过身来将她扶到床边靠着：“你没事吧？”
　　赵诗沛无力地半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眼中先是茫然了一下，像是又记起什么：“你是新过门的那位？”
　　颜洁如点了点头，去拿了水给赵诗沛漱口。
　　赵诗沛理所当然地接过杯子：“想不到你身为左家大少奶奶，还很会照顾人。”
　　“我娘也病了许多年，一直都需要人照顾，习惯了。”颜洁如看她漱了口，又拿手帕给她擦了嘴角。
　　“哦。都是苦命人！”赵诗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便又无力地闭起了眼睛，看来身子确实被折腾得够呛。
　　颜洁如这时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左家的八姨太，她的脸色略微苍白，在黑发堆簇掩映之下脸只有巴掌大小，五官也很精致小巧。看来比方芷秋大不了多少，却又截然不同。若说方芷秋如皎洁的月亮那般无论站在哪里都光华煜煜，那么她便似一堆冰雪，只要稍微接近便不胜其寒意，若是稍微有些温暖却又担心要化开。
　　不知为何，赵诗沛明明冰冰冷冷对人无甚笑意，但颜洁如却偏偏觉得她很值得怜悯，或是那隐隐藏于眉间的倔强跟自己有些相似吧！于是她耐下性子来劝她：“还是先吃些东西吧，吃了才有力气。”
　　赵诗沛摇摇头。
　　“再吃不下也要吃些的，饿坏了自己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好事！”颜洁如继续苦口婆心地道。
　　谁知赵诗沛却冷笑一声，蓦地睁开了眼睛：“生下来做什么，若是能不要我早也不要了！”她的表情如此冷然绝决，好似肚子里面的那个并不是自己的骨血，而是一个于她来说莫大的负累。颜洁如心下猛地震荡，到底有什么原因能令一个女人对自己的亲生孩子如此厌恶？
　　不待她问，赵诗沛却盯着她，自顾道：“你道为什么我会嫁给一个大我那么多的人吗？”
　　颜洁如静静地看着她，那清透的目光好似一汪清泉能照透别人的内心，令痛苦无所隐藏。赵诗沛咽下一口苦涩，转过目光看向窗外，眼神空洞得又似什么也没看：“我自小家里就很穷，我爹整日只知道赌钱，将家里的钱全部输光了不说，还欠下别人很大一笔债。而我娘呢，除了抱怨我爹不争气以外，有什么气都往我身上撒，所以我常常都被打得遍体鳞伤。所以我发誓，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要逃出那个家！那年我二十岁，家里实在连锅都揭不开了，我娘就打算把我卖到勾栏里去抵债，幸好我遇到了左森，我爹欠钱的赌场就是他开的。他一见我便很喜欢，不但免了我爹的赌债，还向我爹娘提亲。”
　　颜洁如暗下眼神：“原来这世间有那么多逼不得已。”
　　“不！我是自愿的。”赵诗沛却突然道，“我自愿嫁给他，甚至还很感激他将我救出火坑。”
　　“那为何……”颜洁如有些诧异。
　　赵诗沛幽幽地看向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个家里有很多事你是不知道的！你又知道子女对老爷子来说是什么？他选择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根本就是自作孽——算了，你那丈夫是命根子，不同的，所以你根本不会懂！”说到最后，她本来有些激动的语气又泄气似的淡了下来，其中难以言述的情绪令她看起来更加单薄了。
　　颜洁如沉默了一阵，品味着她说的话。虽然她说得很隐晦很混乱，但根据这些日子在左家的观察，她也知道左森对一众子女是并不如何关心的，除了左少棠以外，家里上上下下没人敢违拗他半分。左荞和左姗避他如猛虎，最小的左少宗也知道在爹面前不可调皮，听李妈说连姨太太们也有挨鞭子的时候！所以赵诗沛的忧心是不无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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