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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会
纳兰氏墓园在德胜门之北的榆河乡皂荚屯，明珠大人的父母与纳兰公子夫妇，皆长眠于此。
马车在茫茫细雨里不疾不徐地行驶，随着距离墓园越来越近，我心中竟生出越来越重的酸楚，甚至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止不住的泪水和着迎面而来的雨打湿了整张脸，我抹着眼泪，心头的疑云也越来越重——若我只是以一个读者的身份，断不该生出这般浓烈沉重的情感。恍然间无端又想起康熙见我时的那些奇怪反应，究竟这其中，埋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到了皂荚屯，我十分迅速地跳下马车跪好，预备着再当一次人肉踏板。上头却半晌没有动静，待我悄悄抬头却发现，康熙已从另一边径自下了马车。
“都随朕一起进去吧。”康熙扫了我们一眼，提步离开，我却分明觉得，这话仿佛是冲着我说的。
记得从前在网上搜索过纳兰墓的资料，《重修榆河乡东岳庙碑记》载：“都城德胜门之北有榆河乡，中有皂荚屯者，或云昔日造甲处。其地平原，厚土木深，有相国明公与其嗣总宪揆文瑞公墓在焉。主穴迎相国之考妣，以故相国岁时瞻扫。”
皂荚屯纳兰氏墓地坐北朝南，明珠父母的坟茔与纳兰公子及其妻子卢氏的坟茔依次排开。墓园里松柏成林，一亩泉水穿石桥流过，几株古松苍劲挺拔。
康熙让梁公公收了油纸伞，一人独自踱至纳兰公子碑前，抬手轻抚过碑上的每一个字，良久，才沉声道：“容若，你在这里睡了十六年了……朕几次想来看你，却又无颜见你……是朕，朕对不住你啊……”
“万岁，万岁请节哀……”梁公公连忙劝慰。
我看着眼前凄风冷雨的场景，想着前世在书上读过的、今生听他人讲述的纳兰公子的一生，心中的痛惜越来越深，下意识地张口念道：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从前究竟有多少个夜晚，纳兰公子是在辗转反侧的失眠中度过的？他又究竟经历了多少事，才会在断肠声里忆平生？
康熙扫了我一眼，喟然长叹一声，道：“都下去，让朕独自待一会儿。”
梁公公连忙领着我和另一名小太监退下，我却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在远处的树下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奈何我还未看清，那身影便闪到树后不见了。
回来上马车的时候，康熙却踩了另一名小太监。我正忐忑着回去后如何回话，却听见康熙黑云压城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小云儿，你进来。”
梁公公看了我一眼：你自求多福吧。
我心惊胆战地爬上马车，在康熙面前跪下。
不知是太害怕，还是因为方才淋了雨，一阵冷风吹来，竟让我深深地打了个颤。
康熙不说话，任由梁公公给他张罗着擦水珠、披摊子，待一切忙完了，才道：“你怕朕？”
怕，怕死了！我哆嗦着，却不敢说话。
“平时虽不伶牙俐齿，倒也没见你这么闷过。怎么，朕就这么可怕？”语气中透着点戏谑，可越是这样的语气，越让我觉得恐怖。
我连忙道：“回皇上的话，奴婢的确怕皇上。”
“继续。”
我深深磕了个头，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勉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奴婢头次御前伺候便烫着了皇上，此为第一罪；奴婢言语不恭，冒犯了皇上，此为第二罪；今日奴婢冒充苏公公前来，还打扰了皇上，此为第三罪。奴婢犯了这么多错，奴婢，奴婢罪该万死！”
“倒是挺明白，”康熙的声音沉到听不出一点情绪：“朕，最恨有人骗朕！”
“是……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一瞬间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皇帝是多么可怕。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才听他道：“起来吧。”
“奴婢叩谢皇上！”我又磕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来，却因为方才又惊又怕，又起得太急，竟一阵晕眩，差点没有站稳。
“坐吧。”康熙用眼神示意了下旁边。
“奴婢不敢。”我连忙低下头。
“你想抗旨不遵，再多一条罪？”
“奴，奴婢不敢！”我只得与康熙隔了些距离，拿捏着坐下。
“朕听老四说，你打小就喜欢容若的词，为什么？”
“纳兰公子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所以奴婢斗胆，十分欣赏纳兰公子的词作。”若要回答这问题，想是只有王国维这一番话最贴切了。只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这句，未免有些夸大，况且皇上自己也写诗，听了难免会吃味，我只得省了。
康熙若有所思：“朕头一次听这样的评价，你这形容，倒的确贴切。”
我连忙道：“云儿才疏学浅，随口说说，皇上莫要当真。”
“朕就让你再说一个，前次见了明珠，你有何评价？”
评价？这话不是以下犯上么？我连忙道：“奴婢不敢。”
“你敢抗旨？”
得得得，我服了这位皇帝了，又拿这个来压我！
我只得点头应“是”。溜须拍马的话只怕显得假，而且人人都在说，皇上也未必喜欢听。我迅速回忆了一下《康熙王朝》，道：“回皇上，奴婢以为，明珠大人是根老油条。”
此言一出，康熙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何以见得呀？”
我见他没有不悦，便壮胆道：“如果说大学士张英张大人是水，那么明珠相国就是油。奴婢不懂为官之道，但奴婢知道，煮饭烧菜时，油和水缺了哪一样，做出来的菜都不会好吃。”
康熙闻言哈哈大笑，仿佛忽然间阴霾散尽：“你这一张嘴，刚说完你闷，马上就伶俐起来了！这次就算你将功折罪，朕既往不咎。以后，可要小心点。”
看样子康熙还算满意，这一关总算过来，我在心中暗吐一口气，小心翼翼答了“是”。
六月初二，康熙在尚书房外的校场考校了众位阿哥们的骑射。
九阿哥同时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此番比赛中十三和十四共同摘得头魁，同时进入兵部——也让我明白了为何十四如此看中这次考校；坏消息是，十四的肘伤加重了，如今整只胳膊都无法动弹。
我听了又急又气，这小孩子真的不要命了么！遂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不避嫌，匆匆谢过九阿哥，便要往阿哥所赶。
九阿哥将我拉住：“老十四在德妃娘娘宫里。换上这个，跟我一起去。”
我接过九阿哥递来的衣服，是一身小太监的装束，还有何玉柱的腰牌。
一路上因为焦急，我不由自主比九阿哥走得还快。他几番拉住我示意我不要逾礼，一面却加快了脚步，好让我看起来不那么荒唐。
我们进去时，十四正仰躺在床上，望着床顶的雕花木纹发呆。
九阿哥屏退了下人，道了句“我在门口等着”，便自己退了出去。
怎么这么像地下党接头呢？！
九阿哥出去后，十四便维持着望床顶的姿势，似乎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我在他床边坐下，看着他被固定的左臂，问：“还疼么？”
“不疼。”他冰凉凉的回了两个字。
我瞧他今日有些奇怪，却不知究竟为何，刚欲开口问却被他挡了回来：“我要休息了，请你出去。”
这些年来我也算摸清了十四的一些小脾气，比如说，高兴的时候，他总是自称“爷”，不高兴的时候，却会说“我”。
“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还疼？”
“都说了不疼！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赤果果的逐客令。
“你……”
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人耍什么小孩子脾气，便扳过他的头道：“有什么话能不能好好说？！我又做了什么招你惹你了？！”说罢却意识到他还是病号，连忙松了手：“没弄疼你吧？”
“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我们俩针尖对麦芒互相瞪着，活像两头倔驴。
十四单手撑着“嚯”地一下坐起来：“前番你说不让我再管你的事，却没几日便进了乾清宫。难怪你不愿跟了四哥，原来看上的是皇阿玛！枉我还想帮你，我真是错看你了！”
“你……”我听得一愣一愣，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对我有这样的误会！
“云舒，拜托你用脑子想想，皇阿玛身边什么女人没有，你能保证……”
我打断他道：“是我错看你了，想不到你竟会这样误会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放心，我从来不是个贪图富贵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你早些歇息吧，我走了。”
说罢再不看他，起身仓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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