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异录-浮屠

　　三人悄无声息地去，又悄无声息地回，溪秀的态度他们其实并不意外，令人惊奇的是，冬笙好像和溪秀并不是一条心，特地将他们叫过去让他们听见那席话，或许是为了提醒他们尽早离开，也或许是警告他们不要动什么歪心思，总之冬笙这次算是帮了他们一把。

　　三人商量了一下，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打算明日一早便向溪秀辞行。

　　不想第二天一早溪秀便去点将了，一整天不见人影，几人去了趟正殿，仍旧是妖来妖往挤满了人，看样子溪秀的声望还真是不低，前来投靠她的大妖络绎不绝。

　　三人回到院里的时候，正巧碰上有两个小侍女前来送茶，吕曦容随口问了一句：“可知溪秀大人今日何处去了？”

　　小侍女摇摇头，“溪秀大人的行踪一贯只有冬笙妖君知晓。”

　　几人本打算今日便请辞离开闻西涧，溪秀却不见行踪，一时为难起来。

　　两个小侍女将新沏的茶奉上，笑盈盈道：“溪秀大人吩咐了，说几位客人是从太乙来的，特地让我们送两壶新茶来，这茶平日只用来招待贵客呢。”

　　吕曦容伸手接过来，颔首道：“如此，谢过溪秀大人。”

　　侍女送完茶，正要离去，却听墙头一声怪异的猫叫，一只黑猫嗖的一下窜过去，绿衣小侍女吓得惊叫起来：“哎呀，这疯猫怎么又跑出来了！”

　　她边说着边推搡了一把身旁的粉衣侍女，“姐姐，你快去看看，可别让它伤了人。”

　　粉衣侍女一跺脚，一边骂着一边追了出去，“等我捉住这孽障，看我不扒了它的皮！”

　　等人跑远了，绿衣小侍女才慌慌张张回过头来，她好似有些紧张，话都说不清楚，“几位客人……我，我是……是冬笙妖君让我来的，说是让我捎个信，让你们今夜务必离开闻西涧。”

　　楚毓压低声音道：“你家大人还说了什么？”

　　小侍女抖抖索索，“冬……妖君还说，溪秀大人是铁了心要和主君开战，谁劝都不听，闻西涧不比紫金岛兵力强盛，溪秀大人为了打赢这场仗，不惜动用禁术，在天沟下布了蛊阵，那蛊阵是门邪术，能让人短时间内妖力大增，但代价是消耗肉身，最终沦为蛊阵的养料。这些天前来投奔她的大妖多半都被扔下蛊阵做了祭品，妖君自知无力阻止，想请几位客人速回紫金岛，将此事呈报妖王和白蘅妖君，一刻也耽搁不得。”

　　吕曦容却一把攥住她手腕，冷冷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再说你家妖君和溪秀大人早已订亲，不日便要结为夫妻，他二人却不是一条心，还要让我们回去给妖王桑女报信？”

　　“我……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小侍女怕他们不信，慌里慌张全盘托出，“客人若是不信我说的话，可趁今夜天黑去无名峰下，混在运货的队伍里，入天沟一探便知。”

　　她说完，方才捉猫的粉衣侍女已经在唤她，她应了一声，又匆忙甩下一句：“妖君还说，客人若要去天沟下，他自会想办法接应你们。”

　　小侍女说完匆忙跑远了，院里三人却一时没了主意。

　　吕曦容问琴婴道：“你见多识广，知不知道蛊阵是个什么东西？”

　　不等琴婴回答，楚毓却眉峰一紧，面上显出厌恶之色，“去看看。”

　　*

　　从客苑摸出去，顺着有人声的方向过去，这座宫殿几乎是参照着妖王宫的形制修建，是以路况不算复杂。两刻钟后三人悄无声息探至偏殿处，刚一靠近就听不远的小径上传来脚步声和车轱辘声，不多时走出一队小妖，推着板车，个个身披白巾，行色匆匆，只蒙头赶路。

　　那模样活像是在披麻戴孝送灵，在夜色中尤为醒目。

　　三人正琢磨着要怎么摸到无名峰天沟底下去，三两句话的功夫，又是一队推板车的小妖匆匆经过，车轱辘都推得要磨出火星子。

　　琴婴打量了半天，道：“他们推的是什么东西？”

　　吕曦容道：“方才那小姑娘说，让我们混在运货的队伍里，是不是指的这些人？”

　　走出去不远的推车小妖此时低声嘀咕起来：“这些蠢货，妖君都告诉他们早点滚回去了，非不听，这下好了，都投进天沟下当肥料……”

　　小妖身旁的同伴也附和道：“这溪秀大人的手段……可真是骇人啊，我现在一看见她都腿肚子发抖。”

　　“嘁，你怕个屁，就你那点修为，想去天沟下填尸，溪秀大人还看不上呢。”

　　“我呸，那地方，谁爱去谁去……”

　　白巾小妖推着板车匆匆走远了，很快在夜色下消失了踪影，看它们去的方向，好像是几人来闻西涧时走的那条路。

　　琴婴道：“估摸着错不了，他们在往天沟运东西呢，我们跟着这队小妖，混进去看看。”

　　吕曦容道：“那地方定然守卫森严，我们几个大活人，怎么混进去？”

　　正纠结的功夫，小径上又有一队白巾小妖匆匆赶来，这一队只有四只小妖，各自推着一辆板车，且都埋头不语，一丝动静都没有。

　　几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夜色中两条小银蛇游移着靠近那队小妖，琴婴默数了三个数，就见最后掉队的两个忽然脚下一软，一头栽倒下去。

　　这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走在前方的两只小妖回头看去，身后却有人推着板车用力撞在他屁股上，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耐烦：“走快点，挡我道了！”

　　前面的小妖一听同伴催促，也不敢停留，继续哼哧哼哧推着板车前进。

　　因这一队小妖只有四人，琴婴为了安全起见只毒晕了两个，如此一来就注定有一个人是多余的，要躺在板车上挺尸。

　　琴婴笑嘻嘻地主动躺上了板车，要让楚毓推他，他这厢刚躺下去，吕曦容便主动和楚毓换了个位置，皮笑肉不笑道：“躺好了，摔下去我可不负责。”

　　琴婴还没来得及表示抗议，便觉自己如一具尸体般上下颠簸起来，也不知道他们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总之那板车颠簸得活像要散架，琴婴胆汁都快被颠出来了，十指紧扣在板车边沿才勉强稳住身体，没有被甩下车去。

　　几人走得又快又急，吕曦容推车推得很不熟练，走在他前面的小妖被他撞了好几次，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怒骂：“你冲冲冲冲冲冲什么冲，屁股给我顶开花了！”

　　小妖说话时，屁股就悬在琴婴头顶，琴婴挺尸间默默探出来一只手，一条小银蛇顺着他的手腕爬行，就要一口咬在头顶的屁股上。

　　吕曦容一见，又推着板车用力撞向前面小妖的屁股，恰好将那小银蛇甩到一边，“说了让你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座矮峰前停下，说是矮峰，其实就是个不够看的小土坡，小土坡前重兵把守，一眼望过去至少有二十个守卫，矮峰下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像是耗子刨的窝一样，十分简陋。单看那通道的寒酸样，很难想象里面有什么东西需要二十个侍卫守着洞口。

　　许是一晚上来来往往的白巾小妖太多，洞口的守卫几乎没怎么盘查就放了行，通道内和洞口一样寒酸，说是耗子窝一点都不过分，地上的泥潮湿厚重，板车行走在上面不可谓不艰难。琴婴一开始还嫌躺尸颠得难受，这会也不嫌弃了，高高兴兴躺着任人推着走。

　　那泥泞路大概五丈有余，在往前便是豁然开朗，青石铺路，两侧架着火把，石道狭长幽深，行走其中好似顺着一条食管进入一只巨兽的胃里。

　　从那石道出来，眼前亮起强光，石道尽头是一处凸出的高台，围着铁索，他们走出石道，方知这洞内另有乾坤，只见他们所站立处的石台空空荡荡，脚下不知有多深，而眼前空间巨大，从极高的顶端倒垂下来一株干枯巨木。

　　空间呈圆形，他们所在的石台只是其中一条通道，圆形环绕的山壁上有无数个这样的石台，连接着不知通往何处的通道，那株巨大枯木通体溢着金光，强光包裹下看不清它本来的模样，只是在它数不清的分枝上，垂下许多条绳索，晃晃悠悠吊着什么东西。

　　此地异常静谧，并没有守卫，前头两只小妖来到此处，只是例行公事地解开石台尽头的铁索，然后推动着板车往上一提，车上包裹着的重物便直直坠下不见底的深渊。

　　紧接着那倒挂的巨木之上忽然伸出数条金光凝成的触手，于半空中接住下坠的重物，晃晃荡荡几下，便如一个人形的茧倒挂在分枝上。

　　两只小妖完成任务待要折返，回身的那一瞬间，被两道冰凌猛然击中后颈，俩小妖身形一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琴婴一把掀开头上的白布从板车上爬起来，三人同时抬头看向那颗枯木。枯木上垂挂着的东西也染上金光，像是一个个小灯笼，看不清到底挂着什么东西，石壁上未修建任何栈道，他们无法靠近那巨木，只能远远眺望。

　　正在此时，静谧的空间内响起窸窣声响，几人望向动静来源，见那倒悬的枯木像是活了过来，分枝上垂挂的茧正缓缓向树干移动，待靠近那泛着强光的主干，垂挂的茧瞬间被吸了过去，很快融入了那巨木的强光之中。

　　它在进食，树上的茧都是它的食物！

　　吕曦容看准方位，抬手抛出几条冰线，搭上其中一条分枝，另一端扎进脚下石台中，待两端都绑牢固后，他猛然收紧冰线，寒气席卷而过，一条冰桥眨眼间架在半空。

　　有了上次被招句甩下悬崖的惨痛教训，这次吕曦容自己亲力亲为搭桥，搭好之后犹不放心，又加固了一层才敢提步上去。

　　加固的冰桥容易打滑，琴婴一踩上去就差点摔个五体投地，忙扒着楚毓站好，十足虚弱道：“方才板车上颠得狠了些，眼下有些恐高。”

　　楚毓却不吃他这一套，冷漠道：“你要是恐高，就回去坐着等。”

　　琴婴扶着额头一笑置之，“不过，我已经缓过来了，觉得还好。”

　　三人踩着冰桥同行，待靠近了那分枝，楚毓燃起一道离火，稍稍压下那刺眼的金光，凭着这个距离总算能看清了，那树上挂着的都是人。

　　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活着，但都已经没有了意识，如一只只茧倒挂在枝头，作为这棵巨木的供养。

　　十有八九这便是那绿衣仕女说的天沟蛊阵，树上倒挂着的人茧，若不出所料，一大半都是从各地跑来投奔溪秀的大妖小妖。

　　吕曦容走在最前方，看得最清楚，抬手往上一指，“看那个……”

　　顺着他的手势看上去，头顶吊着的人茧极为眼熟，正是当日他们来时在大殿门口见到的那个被赶出来的象妖。

　　想是象妖被驱赶后犹不死心，再次跑了回去，没想到等待他的是如今挂在此处当养料。

　　楚毓似乎极为厌恶这样的场景，眉头皱得打结，道：“看过了，我们该走了，今晚离开闻西涧，回紫金岛。”

　　他一开口，忽然头顶传来一阵‘呜呜呜呜呜’的哀叫声，好像女人在哭，乍一听有些瘆人。

　　楚毓抬头看去，只见头顶倒挂着的人茧脸朝下，正惊恐地睁大了眼，死死将他盯着。

　　因是倒挂，那人茧双眼充血，满脸涨红，形容可怖，但能看出是个女妖，女妖大抵是被他们闯入的动静吵醒，在挣扎着求救。

　　吕曦容也顺着他的视线抬头，见那女妖虽面容狰狞，却莫名觉得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头顶的女妖见下面的人已经投过来视线，又怕他们当做没看到，当即奋力一挣，垂下来一条毛茸茸的东西。

　　是条蜘蛛腿。

　　这是带他们进入闻西涧的那个蜘蛛精！

　　吕曦容反应过来的同时，琴婴和楚毓也反应过来了，见几人面上露出豁然开朗之色，女妖的呜咽声愈发急躁起来。

　　她瞪大一双充血肿胀的眼，无声地呼喊：恩人，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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