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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裴如倦打量着朝他们走过来的郭翰,嘴唇微动,“说不定是孙女婿呢。”
他声音太轻,胡定方听不真切,“什么?”
裴如倦却没再重复,而是迎着郭翰走了过去,“郭大人,情况有变,有些事还要跟你商量。”
积玉城危机四伏的夜晚已经过去,玉京的夜却依旧不太平。
这是六月里第三场倾盆大雨,天地间狂风吹云,雨帘乱飘,尽洗连□□00人的暑热。
长乐宫,寂静一片,值夜的宫人都被屏退,玉漏靠在外间的门边打盹,朦胧中皇后端庄的剪影透出微闪的鲛绡窗纱,在她头顶投下寂寞的一片黑色。
窗上的人影有两个,皇后旁边的是陪伴了她几十年的奶娘余氏。她实在年老,身形佝偻,干瘦无肉,皲皱的皮肤轻飘飘的挂在骨头上,像风干了的橘子皮,又像披着人皮啖肉喝血的山魈野魅。
两人的絮语如同催人沉睡的魔咒,玉漏隐约听见贵妃的名字从余氏漏风的嘴里从急匆匆窜出来。
听说贵妃得罪了皇上,已经在紫宸殿外跪了一整天,迷蒙之中,玉漏的思绪越飘越远,明天是不是不用见到花漫漫那张讨人厌的脸了?
突然皇后急促而尖利地笑了一声,玉漏从梦中惊醒,一头磕在门柱上,痛呼压在嗓子眼上不敢冒头。她含泪轻轻揉着额头,战战兢兢地继续守夜,之前的祥和安宁仿佛没存在过。
紫宸宫,通明透亮,承光帝招来吴生意下棋。
宫外,雨幕之中,花漫漫撑着伞,边走边回头。不远处,丹陛之上,两排轻甲持剑的重明卫巍然而立,他们中间,易雪皙和吴砺的身影显得单薄细小。
即使刻意放缓了脚步,花漫漫眷恋的眼神最终还是被宫墙遮住。
空荡的殿宇之外,宽阔的广场之中,凉风挟雨来回呜咽。易雪皙已被拒之门外整整一天,她沉默地守在正殿门外,她进不去,承光帝也出不来。
吴砺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像是泥塑,像是木头。
纤长的睫毛沾上湿气,易雪皙在无边丝雨夜风中低垂下眼帘,大发慈悲地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陛下不愿见我,我却不能不见陛下。”
她微抿着唇,下巴绷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口长长的气提到心口,再缓缓吐出来,“你知道的,我必须得见他。”
吴砺跟着叹了一口气,劝慰道:“娘娘,您有您的苦楚,陛下有陛下的不由衷。您求的事、您要的人,陛下没有不答应,您总得给点处置的时间吧。”
易雪皙听完他的开脱,抬起眼淡漠地看过来,幽幽地说,“吴大人,你见过死人么?肠穿肚烂、面目尽毁的死人,就算趴在身上、凑到眼前,你都认不出他是谁。我见过太多,不想再见了。”
哎,就知道这不是份儿好差事,吴砺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讪笑着继续劝她回去。
殿内,棋局正酣,承光帝的兴头被吴生意挑起,他盘腿坐在榻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似乎还没先到破解之法。
吴生意见他久不动作,才将酝酿了一晚的话慢悠悠的甩出来,“三更了,娘娘还在外头晾着。”
“现在是六月。”承光帝头也不抬,“你也来给她做说客?”
吴生意摇头,“许是微臣价贵,娘娘还没相求。”
承光帝落子,“她知你慎行,求也无用。”
吴生意定睛一看,棋盘上焦灼之势已破,白子颓势尽显,回天无力。
他略一思索,配合得将棋子落在无关紧要处,笑道:“娘娘如今漏夜死求,不肯离去,为的是来日心安理得。”
承光帝不以为意,“瀛洲陆沉,谁来管这闲事。”
吴生意继续笑,“悠悠众口,哪一句不吃人。”
承光帝坐直身子,一边下棋,一边用极其冷漠的语调说,“于争明断不能活,太师不会容他,朕更不能。”
吴生意拈着棋子,眼睛逡巡在黑白之间,凉薄地回答,“燕大人,倍沐皇恩,自解圣意。”
他的棋子仍旧是落在不痛不痒的地方,与帝王弈,输赢不是目的,“娘娘并未带皇子前来,可见心知肚明,是极有分寸的。”
承光帝闻言先是诧异地看了他片刻,随后嗤笑一声,“她精明得很,知道当着孩子的面,就算哭塌了紫宸殿的屋顶,朕也绝不同意。”
吴生意随口附和,漫长的拉锯战正一点点消磨着帝妃彼此间为数不多的真心。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吴砺一声惊呼,成功地把承光帝留恋在棋局上的精神拽了出去。
他略有些暴躁地呵斥一声,“三更半夜的,吴砺你给谁号丧呢!”
吴砺惊慌的声音穿过层层窗纱,传到他耳朵时已经有些微弱,“陛下,不好了!娘娘吐血了!”
承光帝瞬间破功,飞速翻身,趿拉着鞋往外跑。跑到门口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左右见状都伸手来接,还是吴生意手快一把将人扶住。
承光帝接着他的手稳住身形,立马抽开胳膊,三两步跑到易雪皙身边。
易雪皙靠在称重的雕栋边,拿绣帕捂嘴,不住咳嗽。随着她身子不断颤抖,雪白的帕子上隐隐可见斑斑血红。
太医一时赶不过来,吴砺围着急得她团团转。
承光帝跑过来挤开吴砺,挡在风口上,一手圈住易雪皙的细腰,一手拉开她捂嘴的手,语气既惊又怒,“怎么又咳血了,伺候你的人呢!”
易雪皙咳得没力气,由着他去看自己的手绢。血不住地从她唇齿见涌出来,她换手捂着嘴,靠在皇帝怀里,垂着头,不说话。
“陛下,夜里风大,还是先进殿吧,太医马上就来!”吴砺拿着披风挡在承光帝外头,夜风捎了他一身冷雨,衣裳连着脊背全部湿透。
承光帝抱起易雪皙,快步冲进殿里,吴砺紧随其后跟了过去。吴生意有意避嫌,悄然告退。
宫门早已落钥,小太监收到吴砺的嘱咐,收拾出外宫偏殿给他暂歇。
吴生意拿钱打发了带路的人,稍作洗漱,吹灭灯烛。他仰面躺着,双手垫在脑袋下头,双眼瞪着画梁出神。巡夜卫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在心里默数了三十下,屋门吱呀一声,一道人影悄悄溜进来。
“好慢呀~”吴生意刻意笑着拉长了声音,“难得有这样的大骚动~”
紫渊宫内的骚乱持续了一整夜,玉京里尚有人不眠。
裴府内,裴母躺在花园的小亭子里喝酒。
四周的绡带随风飘起,雨水洒进来,溅在她的赤足上。她不在意地蹭了蹭身下的锦缎软垫,眯着杏眼、打着哈欠老远监工侍女清点行李。
裴籍匆忙赶来时,正撞上她扯着嗓子指挥侍女往箱子里装衣裳。
他不赞同地看着妹妹豪放的姿态,沉声问道:“鸾娘,你要去哪儿?”
裴鸾一脸坦荡,充耳不闻,咂了口酒,就着玻璃罩子里的烛光,欣赏手里的青玉杯。
“鸾娘,你要去哪儿!”裴籍神情冷峻,声音低哑,不怒自威。
“粗手笨脚的!”裴鸾仍旧不理他,一肚子脾气撒在通风报信的侍女身上,“笨嘴多舌,人丑怪多,迟早发卖了你!”
“鸾娘!”裴籍叹了口气,败下阵来,“外头危险,听哥哥的,哪儿也别去。”
他率先低头,裴鸾才肯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她指着亭外的大雨,笑得猖狂又娇艳,丝毫不像四十岁的人,“哥哥,你看玉京,风雨飘摇,我要去外头,要去外头看雪。”
裴籍当即沉了脸色,大声喝道:“你要去北边?你去做什么!”语气里都是着急的关切。
裴鸾白了他一眼,像是看个傻子,“都说了,看雪!”
裴籍皱眉疑惑,“你是担心如倦?他不是小孩子了!”
裴鸾冷哼一声,“我担心他做什么!”
“那是你儿子!”裴籍也来了脾气,“你都当娘二十几年了,别再耍小孩子脾气!”
二十年了,说辞都不带换的,婆婆妈妈,怎么就不是个姐姐呢,裴鸾眯着眼胡思乱想,翻过身去不理他。
她一副逃避的态度,裴籍生气又无奈,偏又奈何不得她。
裴鸾侧枕着手臂,静静看着漫天雨水飞溅在白绢上,一道道水痕蜿蜒而下,白绢的尾端渐渐沉重,在风中从轻盈慢慢变为晃晃悠悠,多讨人厌的天气呀。她蜷了蜷身子,突然觉得今天冷得厉害。
脚步声渐进,裴籍居然还不死心,她气冲冲地扭过脸来准备骂走他,却看见顶风冒雨而来的是自己的父亲,他衣摆都湿了,花白的头发上沾着雨水,表情慈爱又阴沉,就像这六月的雨天。
裴鸾无端地害怕,披好衣裳,坐直身子,把脚藏进裙子里,低声唤了一句“父亲”。
裴度在裴籍的搀扶下蹲下来,笑着摸了摸裴鸾带着水气的鬓发,温和地说:“青鸾奴,夜里凉,随父亲回屋吧。”说罢,将她拉起来。
裴鸾像只顺服的小兔子,乖巧地点点头。刚迈步,赤足踩在冰凉的石砖上,她往后缩了一步,慌忙找鞋。四下寻摸才发现先前穿的那双红绣鞋扔在花园里,早就湿透了。
“父亲,我……”她嗫嚅道,“我……”
裴度牵着她的手,轻拍安抚,屋里的侍女见状连忙寻了一双新鞋抱在怀里,冒雨小步快跑过来。
裴鸾穿上鞋,侍女为她撑着伞,裴籍为裴度撑着伞,四人徐徐走到屋里。
里间,裴鸾换好衣裳,外间,裴度支走了其余两人。
裴鸾踌躇着,不想出来。裴度却在此时开口,他的嗓音充满着岁月的温柔,低醇如酒,“青鸾奴,二十二年前,为父警告过你,这孩子,你生下他,就是害了他;你养育他,就是折磨他。青鸾奴,你忘了父亲的话吗?”
“父亲!”裴鸾闻言快步跑了出来,她冲到裴度面前,发现他正在看裴如倦寄给自己的家书,她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怔怔地定在一旁。
裴度不紧不慢地看完外孙的信,末了淡淡地评价道:“字不错,下功夫了。”他朝裴鸾微笑着招手,两人坐在小榻上,隔着一张小几,继续看下一封,“青鸾奴,你可以像对小猫小狗一样爱他,但不能像对儿子一样期待他。”
裴鸾的眼神停在裴如倦苍劲有力的字上,“可是父亲,他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孩子。”
裴度摇头,脸上的笑容不变,声音更加和煦,像是全盘包容她的任性,“青鸾奴,你是我的女儿,是裴家的女儿,一辈子都是。他是你的儿子,但不是裴家的儿子。如果我仅仅是你的父亲,我愿意牺牲自己保护你的孩子。可我不只是你的父亲,我不能把整个裴家置于险地。”
裴鸾红了眼睛,辩解道:“父亲,他是我的儿子,他姓裴啊!”
“他一路向北,早晚会遇上他父亲。”裴度心疼的拭去女儿眼角未落下的泪水,“青鸾奴,有太多眼睛盯着你们。他出了玉京,生死有命。可你是我女儿,我不能不管你啊。”
裴鸾抬起头,倔强地盯着他,“对啊,我不能不管他!”
“哎——”裴度把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到大雨连绵不断的窗外,长长地叹了口气,儿女都是孽债啊。
积玉城的天已经大亮,遥远的距离外,裴如倦感受不到母亲一整夜的百结愁肠。
此时,他端着叶星虹煮的热汤面吃得起劲,“若是你以后钱财散尽、没有营生,不如考虑找个酒楼去当大厨。”
“借你吉言了。”叶星虹一筷子夹起两三根面条,慢条斯理地吃着,好像没怎么有胃口。
裴如倦看他神色恹恹,不由好奇,“你做个饭,把魂儿都做没了?”
叶星虹没搭话,继续优雅的慢吞吞吃面条。
“你今天好沉默呀。”裴如倦故意边吃边说,“叶(聂)大侠!”
他嘴里嚼着一点东西,发音含混不清,乍一听很难分清到底是“叶”还是“聂”。
叶星虹放下筷子,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多谢关心。”
“应该的,谁让叶(聂)大侠是我的朋友呢。”裴如倦咽下嘴里的东西,说出来的话依旧含糊。
叶星虹知他一是有意试探,二是故意恶心,打定主意不接茬,“能做裴大人的朋友,叶某真是三生有幸。”
这还是我那吃饭从来不说话的小裴郎么?胡定方和他俩一桌,虽然身在战局之中,但思绪却在状况之外。
看守义庄的老人却受不了他一个劲瞎白话,拿筷子轻敲了下裴如倦端碗的手,“食不言寝不语!”
裴如倦顺势就要松手,可惜老人眼尖,发现他小动作后,一眼瞪过来,“你敢!”
胡定方伸手稳住了他手里的碗,安慰道:“吃吧。”
好没意思,裴如倦瘪瘪嘴,一计不成,只得另行打算。
才吃完早饭,郭翰带着仵作仓促赶来,裴如倦领着他们去看尸体,胡定方被老人留住。叶星虹说一夜未归,贞娘姐弟难免担惊受怕,要去报平安,顺便看看晒药的进度。不等裴如倦反应,就一溜烟跑了。
老仵作对着一屋子尸体唉声叹气,世道多艰,一夕之间死了这么多人,积玉城只怕又要变天了。
尸体的惨状吓坏了他的小徒弟,十几岁的少年捂着嘴跑出大堂,一抬头看见胡定方和守庄老人在收拾碗筷。
胡定方染黑的头发微微有些掉色,乌黑中渗出灿金的光,他身材高大,眉高目深,眼珠是幽邃华贵的绿色。吃人的老虎懒洋洋地打盹,少年睁大眼睛,一激灵忘了恶心感。
胡定方无视了他的注视,端着碗筷跟着老人进了厨房。
老人示意胡定方把碗筷放进木盆里,一边倒水,一边抱怨,“学坏不学好,专学他娘作妖!”
说是抱怨,语气却不然,颇有一番恨铁不成刚的意味。
胡定方不接话,自觉地蹲下来老实洗碗。
相较之下,老人显然更喜欢裴如倦作天作地带来的热闹,对着胡定方开口就是含枪带棒、阴阳怪气,“一顿饭也把你吃成了哑巴?”
“您说的是。”胡定方头也不抬,单手洗碗,速度极快,一盆碗筷不多时就麻利地洗干净了。
他一味敷衍附和,老人听得更不得劲,“干活倒是快,将军不做了,还能当长工。”
胡定方将手上的水随意在衣摆上蹭蹭,反正这衣服之后是穿不了了,“高大人门客三千,我自然入不了您的法眼。”
高轩被点破了身份,既不惊讶。也不害怕。他收起了闲适的姿态,整个人精神矍铄。义庄简陋的厨房此刻仿佛玉京皇城的庙堂。
他本来打算等被裴如倦缠得没法儿了,再稍给提示,彼此不言而喻。胡缨这个莽人,心直口快,半点余地不留。虎父无犬子,真是一脉相承的虎。
“叫那小子听见了,”他泰然地笑着,“一定要嫌你鲁莽。”
胡定方站起身,凭借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凝视他,“我思量了很久,你暴露行迹的目的。你也好,沈丰言也好,于争明也好,你们是活着的鬼,为什么会大摇大摆地现身人前?”
他略微歪头,英挺浓密的剑眉蹙着,高大的影子笼罩在高轩身上,将他整个人填埋进黑暗里。
高轩笑着,鼻尖喉头全是青年人毫不收敛的血煞气,这让他想起还未变老的沈丰言,二十岁提刀而立、踌躇满志的沈丰言。他摆摆手,驱散了讨厌的气味,“别拿这套吓唬老头子,不顶用。”
胡定方直视着他,自顾自地说:“承光帝饶你一命时,应该不知道你有条管不住的舌头。”
高轩不客气地回怼道:“小子,他支持你父亲对抗昆夷,可不是为了区区几个杂种奴隶。”他顿了顿,着重强调道:“还有,救我性命的是我自己!”
然而这轻飘飘的讽刺完全刺激不到胡定方铁打的神经,生来混血,再难听的话他从小到大听得耳朵起茧,“果然是承光帝偷偷放了你啊。”
“你!”一股混沌的怒意充斥在高轩苍老的脸上,蓦地他想到什么,愤怒转而化为自嘲,“那个臭小子教你诈我!”而我居然上当了。
胡定方点头,照着裴如倦教的一字一句说:“高大人,你的孙女成了谋害太子的凶手,但我们都知道她不是。那么,你觉得是谁?或者这样问,高大人,为了你仅存的两个血脉,来谈谈科举舞弊和太子之死间的联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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