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百年

　　美国，檀香山
　　六月末晴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等到夕阳西下，傍晚余霞满天，海边吹来了一阵阵淡热的夏风,卷走了最后一丝暑气，微风吹拂在脸上,感觉十分惬意。
　　乘着这阵凉风，先生带着罗莎缓缓步行来到商店街，昔日繁华的商铺已经被烧成了一堆废墟,看着自己眼前的残垣断壁，他的脸色像要下雨的天空一样阴沉。
　　“以前这一条街的商铺都是大哥的产业，大哥为了支持革命，就一间间变卖了。我还记得第一次到檀香山来，当时就是在这家店里工作的，那时...”先生用手指着其中一家商店，告诉罗莎道。
　　罗莎好奇地看了看被烧得漆黑的商铺，远处有工人正在废墟上推倒重建，一阵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灰尘，罗莎赶紧拿起手帕捂住口鼻。她瞄了一眼脸色越来越不好的先生，看着他的双眸中全是担忧的神色，罗莎挽着他的胳膊，轻轻地摇了摇，“darling？”
　　先生顿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先安抚地冲罗莎笑了笑，轻声说：“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走吧，这里灰尘太大。”
　　“嗯。”
　　先生在和宋查理商量好开办工厂和购买机械的相关事情以后，就带着罗莎离开芝加哥，经旧金山到洛杉矶，每到一城就建立同盟会支部和筹饷局。经过两个多月的辛苦奔波，最后五月底才来到檀香山，在这里他把兴中会以党派的组织形式，同样改组为同盟会支部。
　　在忙碌了大半个月以后，他终于抽出时间，带着罗莎向留在美国的亲属们一一拜访见面。曾经赫赫有名的茂宜王已经正式宣告破产，孙眉的妻子谭氏，面对先生这个“罪魁祸首”，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对年轻貌美的罗莎，她就更是一句话都懒得说了。
　　新媳妇第一次上门，按理说婆家都会隆重的接待，以示对新媳妇的重视和喜爱。长嫂如母，谭氏做为大嫂，这个时候她就应该出面张罗起来了，可是她偏偏冷着一张脸，只是朝先生和罗莎点点头，就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后便转身回了房间。
　　她这样一走，客厅里因为久别重逢的热络气氛马上就尴尬起来，孙昌也不禁怔了怔，他没有想到母亲的态度会这样的冷淡，这样失礼的行为，让他觉得有些丢脸，一时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先生扶在罗莎腰上的手隐蔽地按了按，他心底不喜，脸上却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他先朝孙昌摆摆手，一边扶着罗莎在沙发上坐下，一边笑着说：“没事，我今天刚好有空，就带你们婶婶过来坐一下。”
　　“啊，欢迎欢迎。”孙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朝罗莎客气地笑了笑，然后将躲在身后的两个儿子拉出来，朝先生面前推了推，有些炫耀似地说道：“阿叔，你看满儿和乾儿也长这么大了呢。”
　　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前世这两个孩子，先生本来是为了罗莎准备的养孙，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其中一个会娶了四姑的养女，以致于他们的后代会罔顾历史，也要不遗余力地为四姑争取地位，想到就让先生又气又恨。
　　先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他轻叹了口气，摸着两个小侄孙儿的脑袋，无奈地叹道：“乖...”
　　孙满和孙乾先是来回看了看先生和罗莎，在身后孙昌的教导下，两个孩子怯生生地喊道：“叔公，叔婆。”
　　乖巧可爱的模样，和记忆中在大元帅府内调皮捣蛋时大不一样，罗莎微微靠着先生，她歪着头看向这两个小家伙，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罗莎心里对孙家人的冷淡并不在意，她如今有孕万事足，每天吃得好睡得好养得红光满面。只要不是当着她的面编排她，现在她都懒得再计较，几十年的相处，孙家人的德行，她算是看透了。
　　“阿叔，阿婶。”杨氏端着咖啡走过来，轻轻叫了一声。
　　杨氏低着头将咖啡杯放在桌上，顺便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罗莎，只见罗莎身穿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连衣裙,小腹微微凸起, 眉目如画，眸子亮如点漆，脸上带着恬静温婉的笑意，正姿态闲适地靠坐在沙发上。
　　虽然在一个多月以前，他们就从信中知道了先生再次结婚的消息，但看到眼前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端庄优雅的罗莎，杨氏饶是有了心里准备，也是暗暗咋舌不已。
　　罗莎此时也在打量着杨氏，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孙昌的第一任妻子，前世她到广州的时候，这位身材有些瘦弱的侄媳妇已经病逝了。
　　罗莎客气的朝杨氏笑了笑,她接过咖啡微微抿了一口，抬头笑道：“谢谢。”明媚娇俏的笑容,仿佛炽烈的阳光,艳丽不可逼视,动人心魄。
　　杨氏下意识垂眼避开她的视线，心道难怪阿叔会和她结婚，这样的大美人，卢家阿婶恐怕是没有半分胜算了。
　　杨氏一边在心底暗叹，一边在孙昌旁边坐下，就听到先生清朗的声音温和地说道：
　　“昌儿，你留在这里卖药能有什么前途？檀香山这里的产业已经没有办法在维持下去，你根本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婆婆现在病得很严重，她很想见见你和孩子，昌儿你回去看看她吧，婆婆她最爱你的呀！”
　　孙昌听了这话，却是偷偷地撇了撇嘴，小声抱怨道：“婆婆最爱的是你才对！”
　　先生皱着眉,略带不满地瞪了孙昌一眼，他的声音虽然还是温和，语气却充满霸道地命令道：“总之，你赶紧收拾一下，带着家人马上回香港去吧。”
　　“我回香港去干嘛？难道跟着阿爸种地吗？”
　　听到先生要他回香港，孙昌顿时不满地大声嚷道：“在美国我虽然赚不到什么大钱，起码的生活我还是能应付的，现在家里完全没有了收入，我必须要有一份工作养活家人！虽然只是卖药，可谁叫我书读得少呢！”
　　孙眉因为支持先生的革命，因为学费不足，孙昌在加利福利亚州大学没读完就被迫休学，现在只能卖药为生。后来在护法时期，又是因为先生的命令，最后把命都给丢了。
　　“算了，都是自己欠他的！”
　　看着侄儿身上那件有些老旧的西装，先生心中暗叹一声，微皱着的眉头旋即放开，他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我这里现在有一个在香港开办工厂的计划，你先带着家人回去，不但可以就近照顾阿婆和家人，也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
　　先生将自己的计划对孙昌细细解释了一遍，最后他又指了指罗莎，继续道：“罗莎，你阿婶的父亲宋先生，他在美国有一些关系，很快他就会把药厂的机械买到，你先回香港把工厂的地址找好，协助外公和你父亲将工厂办起来。昌儿，药厂也算是你熟悉的业务了，你应该很快就能上手的。”
　　“外公？”
　　“科儿的外公，你自然这样叫。”侄子这个时候还抓不住重点，让先生有些不耐烦起来，原本慈祥的语气顿时变得严厉：“这个工厂对我非常重要，你一定要给我办好！”
　　“是是是。”
　　孙昌诡异地看了一眼先生，面对先生严厉的目光，他牙疼似的点点头，暗地里又和杨氏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在惊讶先生的做法。
　　因为回到香港办厂就等于回到孙眉的地盘，这个老爷子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孙昌实在不敢想象“外公”宋先生出现在香港时的场景。不过先生给他画的大饼实在太大，他本人从小就是大少爷一样长大的，自从孙眉破产以后，他就被迫担当起责任，卖药养家糊口，就是这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开始不愿意回香港，也是嫌那里穷，见过了花花世界，实在没办法过孙眉那种养鸡种田的生活。
　　这家日进斗金的药厂将会是他的！孙昌想起先生给他描绘的前景，心里顿时一阵火热。
　　先生选孙昌做工厂的管理人，除了补偿的心理以外，也是因为他是大哥孙眉的“独子”，有他这个长子长孙在母亲孙妈妈和孙眉眼前做缓颊，先生和罗莎结婚的事情，一定能得到家庭接受的。
　　孙昌也是个聪明人，他转了转眼珠，马上就想到了其中的关键点，他大声地先生保证道：“阿叔，你放心好了，这一切都包给我了，我一定会说服阿爸的！”
　　先生见孙昌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很是欣慰的点点头，随后再次说道：“开办工厂也不外乎那几个条件，天时地利人和，其它我们都已解决，这人和就是最重要的了，昌儿，你一定要做好这方面工作。”
　　“阿叔放心，交给我了！”孙昌拍了拍胸膛，叔侄俩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又商讨起后续的相关事情来。
　　罗莎在旁边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和听到一样，她拉着两个小孩子的手，和杨氏一起讨论起孩子出生的注意事项，两个孩子叽叽咕咕地说着悄悄话，听着小孩子们的童言童语，逗得她咯咯笑个不停。
　　.......
　　“阿叔，阿科你见到了吗？”
　　“嗯。”
　　说到儿子，先生又觉得头痛起来，他刚到檀香山不久，孙科就已经拿着信，到旅馆来和他见过一次了，可惜那次见面不欢而散。
　　在孙科看来，老爸带着怀孕的后妈出现，他当然是非常的不高兴，对于他来说，这事就犹如一记晴天霹雳。而且此次相见，他发现父亲的态度也变得更加严厉，他认为这都是因为有了后妈就有后爸的缘故。所以在先生要求他“性格坚强一些”的时候夺门而出，后面更是拒绝先生的示好，赌气不再相见。
　　孙昌见先生难得的显露出一丝挫败的神色来，要何等程度的无力，对于屡败屡战的先生才算得上是挫败呢？
　　孙昌挠挠头，他是很明白孙科的心思的，不说在香港的母亲和妹妹，好好的独生嫡长子，转眼就身份不保，换谁都没法接受的。
　　虽然现在孙家没有财产可以继承，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孙宋结婚还没有半年，这肚子里就怀了一个，阿婶又正当妙年，可想而知，孙科以后的兄弟怕是不会少了。
　　看着先生那张写满疲惫的侧脸，孙昌这时也有些同情起他来了，他轻声安慰道：“我去劝劝他吧，阿叔，阿科年纪还小，你不要生他的气。”
　　“嗯”
　　先生神色间不见波动，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正在说笑的罗莎时，双眼中的黯然之色一扫而空，露出了些许温暖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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