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乱

　　午时报案人到了京兆尹府，京兆尹王允不敢怠慢，急匆匆赶往刑司寻找司空，同时将奏折呈报到御案前。
　　此等大案，万万不敢自己做主。
　　奏折呈报上去的时候皇帝似乎不在御书房，杨运找到他时看到皇帝正在陪着奚王下棋。
　　杨运轻慢的踱步到皇帝身边，小声道：“皇上，有急报。”
　　皇帝下棋正在兴头上，听闻此言眉头皱了起来，看看对面渐渐长成的爱女，眉头又舒展开来，笑道：“何事？”
　　杨运其实心里忐忑得很，手心里都攒出了汗，见到皇帝似乎没有不高兴连忙回道：“皇上，是京兆尹呈上来的折子，加急的，您看？”
　　皇帝寻思了一下，慢慢起身，同时对着奚王道：“今日棋就下到这里，改日父皇再陪希儿。父皇去看看折子，希儿先回府好好读书，晚膳时分再来父皇这里用膳。”
　　洛希笑着恭敬回礼，应道：“一切听父皇的。”
　　皇帝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笑道：“希儿还是陪父皇一起去看吧，免得来来回回的跑几趟，一会看完了折子到你母妃那里坐坐，晚膳就在你母妃那用。”
　　洛希眼神亮了亮，看着皇帝笑得娇俏可爱，朗声道：“儿臣听父皇的。”
　　说完跟上皇帝的步伐，欢喜的往乾天殿去。见她这欢欣模样，皇帝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自从腿伤好了之后这个最小的女儿竟然一天天褪去原本可爱稚嫩的外衣，变得越发符合自己的期望。然而那笑容却是渐渐变得少了，变得假了，也只有在面对自己亲娘时才会流露一丝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神采。
　　见她跟的有些吃力，步子不自觉就慢了下来，一边与她说些闲话，一边思考是不是也该让希儿学点功夫防身？比如太子，若不是有了些功夫上次兴许就弄假成真了。
　　想到太子，心里五味杂陈，终究是自己与她的孩子，只要不过分，还是可以容忍的。
　　一旁的洛希见到皇帝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不漏痕迹的看了一眼，随即抿紧嘴静默了。御花园隔着乾天殿有些距离，皇帝似乎发现自己走神，笑着对洛希道：“父皇想到一件事，就看希儿愿不愿意了。”
　　洛希好奇的看着他。
　　此时杨运跟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皇帝小声道：“希儿可愿学些功夫在身？”
　　毫不意外，洛希眼睛再次亮了起来。
　　皇帝很是得意，继续悄声：“那以后就让洛彬教希儿。”
　　“父皇，洛彬是谁？有父皇强吗？”
　　“傻孩子，父皇既然想到他，功夫上自然是他强些，希儿要是愿意以后跟着洛彬学就是了，哪里这么多话呢？”
　　洛希点点头，笑容再次绽放。
　　一大一小终于到了御书房，皇帝看了一眼，脸色难看，将折子狠狠摔在御案上，怒道：“这才安分多久，怎么又有此等惨剧发生？”
　　杨运额头冒汗，只是俯首弯腰，丝毫不敢接话。
　　旁边洛希劝解：“父皇不要生气，气坏身子可就不好了。”说完示意杨运奉茶。
　　待到皇帝缓和下来，洛希便和杨运垂手侧立一旁，静待皇帝发话。皇帝思忖片刻宣中书令进来，念道：“京兆府尹管辖京城附近事宜，此次惨剧当负首责；另，刑司跟进，协助调查，不可懈怠，必须彻查到底。”
　　中书令写完圣旨后交由殿前侍奉往两处宣旨。
　　皇帝头疼，处理完这事后便与洛希往德妃的钟粹宫去，一天到晚糟心事真多。
　　王允原本以为此事主要由刑司负责查案，他顶多协助，因为自己查案不管功劳多大，辖区内出了这等大事根本落不到他头上，相反如果是刑司主查案，他做得好了说不定能沾点光，做得不好也有刑司在上面顶着。
　　然而圣旨一下，就得全力以赴了。
　　王允担任京兆府尹这么些年，今年算是最背运的一年，正月里出了个伤残案不说，这会辖区内又出了个屠村案，时间隔了短短个把月，动静倒是越来越大。
　　刑司里边气氛低沉，司空手里握着圣旨，桌上摊着王允送过来的奏报，颓然坐下。一个偏僻小山村，究竟是有多大能耐才能得罪人得罪到屠村？
　　他顾不上梳理，直接带人往事发现场赶。在城外遇到了同样往城外赶的王允，相顾无言，唯有狠狠抽出一鞭，加快马的速度。
　　村子很小，前前后后也只十几户人家，靠近村头的就是一家土墙盖起来的茅草屋，四周用些篱笆简单围了个院子，再往里一位老妇人安安静静的躺在破棉絮上，殷红的血混杂在身下有些发白的粗布床单上，流出了一条蜿蜒悲凉的粗线。
　　司空往另外一间低矮的房子走去，里面昏暗难辨事物，等了片刻眼睛适应之后才发现锅里煮着小半锅红薯。
　　身后的衙役将尸体抬了出去，光天化日下老妇人苍白的脸上皱纹满布，似乎是做了美梦，脸上除了死时的痛苦还带着浅浅的笑。司空别过头，看到远处来来往往的衙役往外搬尸体，仵作忙碌的查看一具又一具已经冰冷的村民。
　　这样等了大半个时辰，仵作过来了，对着司空、王允躬身道：“大人，小的共查看了三十一具尸体，皆是一刀毙命，致命部位均在要害，要么是颈部，要么是心脏，不专业的人做不到，同时手法不一，可以肯定多人作案。村民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夜三更时分，死者老少皆有，但是没有青壮年。”
　　“村子虽小，田地也没荒芜，怎么会没有青壮年？”
　　仵作沉默，这不是他分内的事，旁边王允早就被一地尸体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此时见仵作沉默不语甚是恼怒，斥道：“糊涂东西，大人问你话呢！”
　　平日里只与尸体打交道的仵作，身上常年死气沉沉，连带有些平常的样貌显得阴森可怖，并不受人待见，如今见着自己的上司那本就矮小瘦弱的身子更显佝偻。他抬起头看着同样严肃的司空，心里微微敬畏的同时神态愈发恭敬：“大人，小的猜想青壮年可能是外出谋生了，只要距离京城不是太远的村子，一些青壮年都会选择到京城闯一闯。”
　　司空点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他看着仵作对王允道：“王大人，此案蹊跷难辨，而且影响重大，目前虽然没有传开，但是纸包不住火，还望王大人速战速决。”
　　“这是自然。”王允努力不将视线放到那死去的老太婆身上，微微一揖，道：“此等案件下官实在有心无力，还望大人多多提点。”
　　态度诚恳，脑门上的汗都出来了。
　　司空也不愿为难他，边往外走边道：“此等大案，必有动机，只要动机找出来了凶手才好确认。全村老少一个不留，又是同伙作案，如此大张旗鼓想必是为了某个目的，只是能够悄无声息的顺利进行想必准备充分，多留心村子周围以及村民往来，对于提供线索者厚禄，王大人往这块查或许快些。”
　　王允连连点头，忙回身安排人手去了。
　　留在原地的除了司空带来的人手，还有那个仵作。两人继续蹲下身查看老婆婆的尸体，全身上下除了致命伤之外再没有其他痕迹，衣服只是手边有些微褶皱，其他地方整整齐齐，很显然死之前连挣扎都不曾有。
　　这不符合逻辑，越是将死之人，对于生的渴望会将自身潜力发挥到极致，如果凶手只是一刀毙命，老婆婆也会挣扎一下，或许是弄晕之后再下的手？
　　也说不通，都要死的人了，何必如此麻烦？
　　司空皱眉看了许久，想不出答案便起身往其他尸体看去，一圈下来果然没有青壮年的尸体，不管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仵作跟在司空后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完全沉浸在自己想法里的大人，仵作几番努力终于还是张开嘴，嗫嚅道：“大人，小的觉得有点邪门的地方，不知当讲不当讲。”
　　“邪门？你说说看。”
　　“是，死者均为老人或孩童，这是其一；其二，凶手行凶之后按理死者应该会挣扎，最起码屋里会有些杂乱，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其三，就是……小的觉着这些人死前好像都挺愉快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才验尸的时候总感觉到他们其实在笑。”
　　此时日头偏西，金色的阳光斜射到这个小村庄，司空背阳而立，能够看到自己影子前方那些尸体上仿佛被镀上一层神圣的佛光，宁静而安详。
　　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些人不是遇难，而是飞升。
　　司空觉得自己脑门上的青筋直跳，若真是那种可能，这起案件可就越发扑朔迷离了。他有些红的眼睛看向弯腰而立的仵作，头疼道：“站直了！你说的也不无可能，尽量查吧，任何可能都不要放过。”
　　仵作点点头，话也说完了，他弯腰鞠躬后往别处去了。
　　幸好如今昼间变长，衙役们忙里忙外的总算将尸体都搬到了靠近京城的一处义庄。两班人马来来回回的跑了几趟，累得不轻。
　　这个时候，京城里大街小巷已经知道了昨夜里发生的惊天惨案。
　　洛尘知道的时候太阳刚刚湮没在地平线那边淡淡的夜色里，小行领着陈化进来。她笑着放下手里的茶盏，问道：“阿化怎么想到这时候来我府上了？”
　　陈化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他轻声道：“上次和阿洛去的那个村子被屠了。”
　　茶盏盖子滑落在地上，洛尘低头看向茶杯里淡绿的温水，水面倒映着她的容颜，先是惨白，而后慢慢变红。
　　她压抑胸腔里腾起的怒气，轻问：“什么时候的事？死了多少人？婆婆呢？”
　　“昨夜三更时分，三十一人，老婆婆也未幸免。”
　　话音刚落，茶杯应声而碎，吓得小行在一旁紧张道：“主子！”
　　洛尘挥挥手，她满腔怒气无处可发，对于杀人见怪不怪，但是屠戮手无寸铁的善良村民只感觉愤怒。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陈化担忧道：“阿洛，如今案情交由京兆尹和刑司负责，皇上已经明旨下令彻查，相信他们不会枉死的。”
　　洛尘点点头，她不是太想说话，便让小行送陈化回去，自己往书房走去，那里有楚柔。
　　早在洛尘进来时小行便差人告诉了她这件事，尽管做好心理准备，仍然没想到洛尘会气成这样。平日里的玩世不恭、温文儒雅都不见了，脸色苍白，眼睛通红，握着拳头青筋毕现。心里疼得要命嘴上只能安慰：“殿下不要气坏身子，这样的大案少不得要多方问询，到时候殿下怎么帮司大人呢？”
　　是啊，到时候说不定会问他们，那日虽说偶然，对于小村子来说却是大事，说不定有些人恰好不在村里呢？老婆婆不是说了自家孩子都在京城里么？
　　仿佛看见了一丝曙光，洛尘稍微平静一些，她略带歉意的看向楚柔，“让你忧心了，是我一时没想明白，光顾着生气去了。”
　　“殿下仁义，只是事情已经发生，能做的就是帮他们洗刷冤屈了。”楚柔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轻按揉头部，一边按一边哼唱，只愿她能稍稍轻松一些。
　　按摩很是舒服，洛尘眼睛原本眯着，这会直接闭上了，闻着楚柔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安心小憩。
　　看着怀里的人儿慢慢安静下来，楚柔轻声唤来兰芷，让她拿一件披风过来替洛尘盖上，随后便阅览兰芷刚刚送过来的消息。
　　小村庄名叫安溪村，村里常驻人口除了老人小孩便是一些地痞无赖，因为村子偏僻，与外界联系较少，导致风俗偏激，一般青壮年宁愿外出谋生也不愿呆在村里遵循那些奇怪的规矩。看到这里楚柔有些好奇，她继续往下看，只是再没有描述规矩的话语。
　　此次案件，子夜发生，村里老少俱亡，奇怪的是平日里流连村子的地痞无赖却没了踪迹。并且屋子里整整齐齐，家畜也不见踪影。
　　而离安溪村最近的安云村在几里地外，对于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楚柔将信纸随手放在一边，看着逐渐茂盛的火苗出神，脑海里列出一条条有用信息：小村庄、偏僻、风俗、老人小孩、地痞无赖、整齐家具、家畜、致命伤、凶手。
　　她提笔写下那一条条信息，而后划掉不需要的，反复思忖之后纸上剩下三条：风俗、地痞无赖、凶手。
　　前半部分是飘香坊打听出来的，后半部分则是官府给出的结论。
　　提笔片刻，又加上了一条：殿下。
　　随着那两字落下，楚柔似乎没了力气，笔随着垂落的手滚落一旁。她怔怔看着那两个字，望眼欲穿，而后垂眸看着怀中安睡的人儿，心里塞满了疼惜。
　　手不自觉的抚上脸颊，轻微碰了几下便感觉到怀里的人扭动了一下，而后环抱住她的腰再次安睡。
　　桌案上的蜡烛已经换上新的，洛尘终于是睡好了，悠悠醒转见楚柔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由歉意混杂心疼的嗔道：“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叫我起来，腿都麻了吧？”
　　说完起身，将她蜷在一边的双腿放到自己怀里，轻轻按揉着。此情此景让楚柔笑出声来，大抵是觉得笑出声不好，便换做低眉浅笑。旁边洛尘先是奇怪，而后看着她的笑什么情绪都没了，只是傻愣愣的看着那笑颜。
　　真是艳丽无双。
　　一时间气氛安静下来，楚柔笑了一阵率先打破沉默，她握住还在轻轻按揉的手，柔声道：“刚刚还是我替殿下按揉头部，这会又换成殿下替我揉腿，故而发笑。”
　　洛尘也笑，她将楚柔拉进怀里道：“这样过日子才有滋味，不过下次不可勉强，不然我得多心疼。”
　　怀里的人笑而不语，过得一会动了动腿，觉着不是那么麻了便起身唤杜鹃用膳。洛尘连忙起身看她确实好了才放下虚扶的手，转而牵着她往偏厅去。
　　今日这顿晚膳吃得有点晚，等两人舒舒服服躺下的时候，外面打更的声音也随着春风传了进来。洛尘听到打更声，心里压下去的情绪又开始酝酿，她翻身侧睡，看着楚柔的侧脸努力不去想日落时听到的那个消息。
　　感觉到枕边人异于寻常的呼吸，楚柔也侧过身，与洛尘视线对上柔声问道：“殿下睡不着？”
　　“嗯，总想着那个小村子，想着上次见过的那个老婆婆。”
　　虽然已经变得坚强很多，那颗心依旧柔软，洛尘清冽的声音里竟然带了一丝喑哑，还有些鼻音，想必眼圈也红了。
　　楚柔在心里叹口气，将她拉进怀里，轻抚后背，声音柔如春风，“殿下晚间见我我列出来的信息，觉得这次凶手会是谁？”
　　说到这里，洛尘抬起头，眼也不眨的看着她，过了几瞬才犹豫道：“虽然有几种可能，但是我觉得凶手是熟人的概率大些，而且一定存在利益交换。”
　　“不错，我也这么想，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利益才会让熟悉的人狠下杀手呢？那……”看到眼前人果然红了的眼圈，果断将后半句感慨咽了下去。
　　“那什么？”
　　——那可是三十一条人命。
　　楚柔摇摇头，笑着转移话题，“那殿下不妨再想想，当日到村子时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洛尘靠在她怀里，手揽着纤细的腰，不自觉在那上面画圈圈，惹得楚柔一阵颤栗却不自知，见她正在沉思也只好忍了，身子却凑得更近了些。
　　当日有觉得奇怪的地方，首先是老婆婆厨房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劈柴；其次是村子里笼罩的那种氛围，像是朝圣者一样的发自心底的崇拜；再就是田地里冬季虽然没有播种，秋收时收割过后的谷桩子还在，那收割的稻谷哪里去了，为何连里长家里都吃的粗粮？
　　她摇摇头，说出自己的疑惑后继续道：“具体情况还是要实地探查才行，可惜我不能参与，只好多打听打听了。”
　　见如此，楚柔倒笑道：“是了，殿下既知非一朝一夕之事，就该顾好自己，以便有了线索好向司大人补充一下。”
　　“嗯，那就睡吧。”
　　手依旧搁在纤腰上，似乎忘了拿下来，让楚柔哭笑不得，她本就被撩拨得有些燥热了，罪魁祸首却一副放下沉重负担的样子就要睡，顿时让她色向胆边生。
　　怀里的人刚要磨蹭两下某处柔软，找个好位置安眠，突然感到后颈生风，当下警觉的将怀抱自己的人压在身下，感知一圈后才发现身下的人略微气喘加脸红，洛尘惊讶的看向楚柔，却收到她一脸挫败的表情。
　　对于难得一见的表情，洛尘表示心情颇为愉悦。她细细打量一番，看到身下人环抱住自己脖颈的手，顿时明白了，嘿嘿一笑将她想做的事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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