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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旧梦
立舟不喜欢这个黑西服,长条脸,行事刻板的华叔叔,他的管束从头到脚,无所不包,从学校选择,课程安排到社会交往,兴趣娱乐甚至服饰打扮,就餐礼仪制定了无数条条框框。立舟庆幸自己,非常适合正统教育,一个猛子扎下去,顺利地游到了复旦经管学院;华诚却是天生的艺术气质,音乐,绘画,雕塑,旅游,美食,美景无一不喜,钻研下去无一不精,很吃了严父的戒尺之苦。大学选科时,他想学法国文学,满心以为老太爷这下准保开心了,子继父业,简直孝顺得不象话。不想,父亲双臂反背,圆眼一瞪“法文华丽典雅,你吊儿郎当,得了,不要残害一门高贵的学问。”华诚从小被打击惯了,也不在意,乐颠颠地选择了被爸爸斥之为“轻浮简单”的美国英语;出于对父亲友人馈赠的那把斯特拉迪瓦里琴的顶礼膜拜,大学期间,华诚热烈地爱上了小提琴艺术。为了躲过严父干涉,表面上还是烫了卷发,成天摇头晃脑地哼哼着猫王的歌,背地里拜了上海音乐专科学校陈刚的弟子扎扎实实练起了克鲁采。
立舟从没把华诚看成过亲哥哥,在她心里,他就是那么一个聪明,调皮,是不是捅点篓子的类似于同学加亲戚的角色,足够她指手画脚,讲给别的女同学听时引起阵阵哄笑的。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华诚渐渐变得沉默了,文静了,循规蹈矩了。也许是那个礼拜天的清晨,他站在洒满阳光的玻璃窗前演奏《梁祝》时开始的吧。
那天,沈立舟第一次发现,华诚双臂修长,乌发浓密,眼神忧郁而鼻梁高挺,他拉动琴弓的手指那么细致灵巧。琴声呜咽,流利清越,他仿佛可以把生死别离全都操纵在琴弦上!他不过二十岁,可是从他指尖流淌的却是古往今来,为人惦记,默诵,流传的深沉古老的情怀。阳光给华诚的臂弯,掌缘,颏尖镀上了一圈细细的金光,他整个人仿佛正在担负起万古哀愁,并为之深深陶醉。
沈立舟不觉泪落了,艺术在这一刻顺利地征服了这颗少女的心,她揩去眼泪,正要悄悄地走开,却发现华叔叔站在离自己不远的楼道口,悠然击节。
“华诚把握得很好,技巧虽然生疏,然而感情充沛奔放。艺术不就是为了倾诉么?我的斯特拉迪瓦里可以传给他了!”华叔叔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笑着说“这么多年,它都寂寞了。”
一九八六年夏天,沈立舟读完她的硕士第一学年,而华诚已经进了市立双语学院的高中部教授英文。华叔叔钻研音乐,戏剧评论多年,这年意外地由中华书局出版了本专集,获得了一笔不菲的稿费收入。老头子一高兴,拨了笔款子给两个孩子,让他兄妹俩出去旅游一趟,“找寻灵感,陶冶情操。”华叔叔认为,不管对于艺术,学问或做人,与大自然亲密接触都是习得技巧的良策。
为防旅途单调,兄妹俩约上好友尹云帆“下棋有裁判,打牌有搭子!”华诚开心得直打呼哨。八月中旬,三人结伴同行来到了庐山,沈妈妈推崇备至,立舟心向往之。
应立舟的再三要求,他们的第一站是观音桥,并赶上了农历七月十五的头柱香。主持告诉他们说,夜里是观音菩萨出动的良辰,只要边走观音桥边默诵心愿,就能得到实现。
“人生有八苦,超越了苦痛,幸福唾手可得。”主持慈眉顺目,双手合十,伺立桥侧“诸位施主,切记,第十趟是圆满。”
苍茫的暮色中,远山隐去了轮廓,只有大师的声音和着晚课的钟声萦绕在冷洌起来的空气中。二十岁的沈立舟心存敬畏,默不作声,悄悄地走了两趟观音桥。
人生八苦的第二苦是“求不得”。
尹云帆一路上嬉皮笑脸地追问立舟,她“求”的是什么,立舟只不答。她注意到华诚走了七趟,那么是想超越“爱别离”之苦,他想和谁长相聚呢?
尹云帆再问,沈立舟没好气地回复说,本来想走八趟的,力气不够。“怨憎会?”尹云帆呆头呆脑地愣了会儿,又追上来“想和讨厌的人或事物分手,那,你讨厌谁呢?”他扬手一指“不会是如琴湖吧?要么是你哥哥?他一拉小提琴我就想揍人!”
“沈阿姨,如琴湖到了!”沈立舟茫然地看向窗外,哦,思绪一走二十年,行程也满了百十里。
只是如琴湖边的拉琴少年,而今安在?
“你喜欢巴赫吗?”华诚一头水淋淋的短发,随随便便套着件花裤头,搭着宽条纹的大浴巾,细脚伶仃地站在门口,兴冲冲地发问。
沈立舟把晨袍紧了紧,有点心慌意乱,急忙用手去掠鬓发,转脸向着拉开窗帘的落地窗说“大清早,还没到六点,跑来敲门,就为了问我喜不喜欢巴赫?”
“哈哈!”华诚双手高举,仍在陶醉似的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傅雷先生老说听巴赫的曲子像在观赏精美的波斯地毯,我总感觉不很亲切有味,今天早上脑子里一直回旋chaconne的调子,怎么像地毯?分明像紫里泛蓝的满山谷的熏衣草!”
沈立舟抿唇微笑“梦想家,你以为现在在普罗旺斯呀?”
“可是这里有幽静的山谷,有翠鸟的清啼,有蓝色的湖水!”华诚激动得手舞足蹈“大自然给你片断,促发了音乐,而音乐,给你全世界!”
沈立舟定定地朝着他看,看了一会儿,才双颊绯红,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说“轻一点,哥哥,要把云帆吵醒了。”
“就是怕吵醒他,要不然我早起床拉一曲了,才不辜负被山风鸟声唤醒的清晨!”华诚仍在继续发烧,发热,双臂摊开,塑在空中。
沈立舟噗哧笑了,转身向窗口走去,嘴里说“哥哥,你还不把声音降低个八度,云帆可要从你们房间冲出来,观赏你的胸膛了。也许,他认为巴赫的曲子和你的排骨身材一样淡而无味!”
华诚短促地啊了一声,啪嗒啪嗒跑开了。
一缕微笑像发丝般绕上沈立舟的脸,呵,chaconne,恰空,倒有点佛教的禅意,只是从八六年的那个夏天,她再也不敢独自听这首曲子了。
它仿佛轻灵地存在着,只为了那次完美的旅行配乐的。
哦,可是今天,中午明朗的阳光下,分明有那熟悉而忧郁的旋律像金色细尘般扑飞了过来。
“小姝!”沈立舟激动地抓住女儿的手,声音颤抖“站起来看看,如琴湖到了么?”
洛晨忙里偷闲回头笑着说“沈阿姨,我们正沿着如琴湖开呢,五分钟就能开到饭店门口……”
“舅舅,舅舅!”沈姝突然欢呼跳跃起来,把晒成浅棕色的小脸热切地转向妈妈“妈,我看到舅舅在湖边拉琴!”她仔细听了听说“咦!是巴赫。我还以为舅舅只喜欢克瑞斯特呢。”
沈立舟轻轻笑道“《爱之喜悦》么?你舅舅这把年纪了,你以为像你们小年轻啊。”
沈姝拍了拍洛晨的肩膀说“嗳,开慢点,悄悄儿的靠上去,别惊动我舅舅。”
“知道了!小丫头。”洛晨头也不回,嘿嘿笑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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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立舟三次上庐山,有多么大的改变哦。
第一次她是怀着暗恋忧愁的楚楚少女,祈求的是纯真的爱情
第二次是爱情的艰辛已经尝尽,怀着孩子,却不爱孩子的父亲,因此来求善解
第三次她已在美国奋斗多年,从一个大学老师白手起家,有了自己的工厂和公司,奔波劳碌。和女儿的关系也是她的一块心病。继父去世又勾起她无数复杂的感情,她回来了,又祈求什么呢?也许,她已经知道,感情里不是非白即黑,爱与不爱,没有那么界限分明;而且半辈子过去了,爱情对于一个家庭,真得那么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