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椒在隔壁

　　叶钊等着老爸过来开门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有点紧张。他在心里大致算了算，上次回家还是清明节全家扫墓，后来一直说着要回家，说着说着就拖到了过年。
　　门一打开先窜出来的是老爸中气十足的声音：“臭小子，可舍得回来了。”
　　家里暖气很好，大门一打开就是一阵热气扑出来，老爷子在家穿了件灰色的长袖T恤，外边儿套着个黑色的小马甲，头发像是刚理过，还染了黑色，看上去特别精神。
　　叶钊他老爸以前是体育老师，年轻时将近一米九的个头，现在年纪大了虽然缩了点儿，可是看着还是很高大，他看到叶钊之后特别高兴，笑眯眯的给了儿子一个热情的拥抱。
　　还在他脊背上特别使劲儿的拍了几下。
　　叶钊被拍的一阵眼冒金花，什么紧张什么难过什么拘谨全被他爸这几巴掌给拍散了。
　　“您先让我把鞋换一下成么？俩手都没空出来呢。”叶钊往后缩了缩，从他爸怀里挣出来，把手上的东西搁到屋门口的地垫上。
　　他爸往后退了两步，瞧了一眼他拿回来的大包小包，挺乐呵的夸了一句：“可以嘿你小子，现在回家都知道买东西了，不错，有长进。”
　　叶钊把拖鞋换上，抬头白了他爸一眼，从一堆东西里边儿挑了几样出来塞给他：“给您买的，您老审阅一下。要是不满意我去门外边儿给您跪着。”
　　老爷子还真的特别仔细的打开看了两眼，满意的点点头：“不错，东西还行。这些年可算轮的上我收礼了。我就喜欢收礼。”
　　叶钊听乐了：“您这口气跟乡镇干部似的。”
　　他把剩下的东西提到客厅，搁到茶几上，有点儿别扭的问了一句：“我妈呢。”
　　老爸贼兮兮的指了一下厨房：“做下午饭呢，你去打个招呼。”
　　青年点点头，脚步有些犹豫的走到厨房门口，厨房门关着，里面的抽油烟机呼呼的响，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脑袋一抽，正儿八经的在厨房的门上敲了两下，就差喊声“报告”了，还好里边的人没听见。
　　小老太太背对着厨房门站在灶台前面，一手拿着锅铲在里面翻动。
　　她穿了身浅色的睡衣，蓝色围裙在后腰上系了一个结儿，短头发扫到脖子，似乎还戴了个发卡固定前门楼儿的碎头发，黑色的塑料发卡，天桥摊儿上搞搞价五块钱能买俩的那种。
　　叶钊清了下嗓子，伸手推开了厨房门，在小老太太身后开口道：“妈，那个……我回来了。”
　　声音紧巴巴的，带着点儿期待，还有点儿打磕绊。
　　厨房里边儿的人听见他的动静迅速回了头，看了青年几眼之后，顿了顿，淡淡的应了一声：“知道了，客厅待着吧，我做饭呢。”
　　叶钊眼睛里那点儿期待的光芒一点一点的黯淡了下去，他对着小老太太的背影自嘲的笑了笑，“哦”了一声转身回到客厅。
　　老爸正大马金刀的坐在沙发上摁着遥控器换台，看到他的表情之后问了句：“怎么着，没搭理你？”
　　“就那样儿呗，反正没怎么搭理。”青年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朝老爸耸耸肩。
　　老爷子“啧”了一声，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甭管她了，别一回来就拉着张脸，看得人难受死了。”
　　叶钊又叹了口气，探手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摸了把瓜子儿慢慢的嗑着，跟老爸一起看新闻联播。
　　没过一会儿他妈就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个饭勺，没什么表情：“收拾桌子，准备吃饭。”
　　叶钊没接话，看见他爸“嗯”了一声站起来往饭厅走，他这才站起来跟在他后边儿一块儿过去。
　　吃饭的时候老爷子一直坚持不懈的说话调动气氛，但是叶钊他妈明显不吃这套，一声不吭的只埋头吃饭，连带着叶钊也没了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低声说了句：“我吃饱了。”
　　小老太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碗一眼，抿了抿嘴，这是她老人家标准的不开心的表情：“吃完就下桌。”
　　叶钊把碗一推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里的摆设跟之前的没什么差别，连搁在书桌角上的几个速写本都原模原样的搁在那儿，床单像是换了套新的，叶钊仰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手机当啷响了一声。
　　是条微信，沈韬发来的，问他到家了没。
　　叶钊把手机举在面前，磨磨蹭蹭的回了个“嗯。”
　　没等两秒对面又发来一条，语气光看对话框就挺犹豫：“那个……你没事儿吧？”
　　叶钊想了想，又回了个“嗯”，然后把手机扔床上，继续看着天花板发呆。
　　从什么时候起回家就变成了这么一回事儿了呢，叶钊仔细琢磨了一下，其实他不用仔细琢磨就能明白，自打他告诉他爸妈他喜欢男人开始，就变成这么回事儿了。
　　也怪他当时自个儿愣，琢磨着马上就要上大学去B市离开家了，脑门儿一热就跟家里摊牌，结果连最后半个暑假也没过好。
　　他爸刚开始也生气，他那会儿都高中毕业了，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照样在书房里被他爸揍得嗷嗷叫，他爸一个高中体育老师，推铅球一把能推十好几米，那揍人的劲儿估计搁在全省都能进前三甲。
　　后来老爷子好像自己上网查了点儿资料，可怜他爸一辈子最烦看字儿念书，一看到排版印刷的段落就得犯心脏病，愣是把同性恋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研究了好长时间。
　　最后才把叶钊叫进书房，又揍了一顿之后才气喘吁吁的说：“你爱干嘛干嘛老子不管了，老子还要享清福活到九十九呢谁管你。”
　　叶梓打小虽然爱欺负他，也疼他，看见爸妈不乐意了，自个儿也不顾怀着孕，大热天儿一趟趟往娘家跑，到叶钊屋子里搂着他安慰。
　　但是他妈就不一样了。
　　叶钊他妈是高中数学老师，爹妈俩人是一个学校的老师，等认识了结婚了之后才调开成俩学校。
　　这小老太太学了二十年数学，又教了三十多年数学，现在退了休还给带数学辅导班儿。脑子里除了正弦定理余弦定理，就是对数的换底公式，做人也总是一板一眼的。
　　知道叶钊喜欢男的之后，叶钊他妈的反应也是非常的一板一眼，直接说你这是个坏习惯，必须给我改过来，你一天不改过来就一天不是我儿子。
　　这他娘的要是个习惯，才真是邪了门儿了。
　　叶钊琢磨了一会儿都把自己琢磨渴了，想去客厅喝杯水，又不想碰见他妈，在屋子里口干舌燥的转圈儿。
　　手机又响了一声，他以为还是沈韬，拿起来一看居然是薛圣乔发来的。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六天十八小时零十九分十六秒了，我有点想你。”
　　想你娘个腿儿。
　　还没等他把手机扔回床上，又进来了一条短信。
　　“你有没有一点点想我呢？”
　　叶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底那阵烦劲儿回了俩字：“没有。”
　　结果沈韬的微信消息也跟着发了过来：“你这个回答语气不太好啊，看来是时候该我闭嘴了。”
　　青年看了沈韬的消息，本来想回一句“没事儿”，想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自个儿什么也不想回，干脆把手机关了机。
　　这么折腾了一会儿更渴了，叶钊准备硬着头皮出门喝杯水，刚把手放到门把儿上就被人一把拉开了，吓得他一个哆嗦往回弹了半步。
　　他爸站在门口笑眯眯的看着他：“儿子，跟爸聊聊天儿？”
　　叶钊无奈的扶了扶脑门儿：“我的亲爹诶，你进来找我的时候就不能敲下门么，你儿子我心脏都能吓得吐出来了。”
　　“没事儿，吐出来了我给你接着，咱还能进厨房来个爆炒下下酒。”老爷子大大咧咧的摆摆手，“别废话，出来陪你老子聊聊天儿看把你费劲的。”
　　叶钊没吭声，有点儿犹豫的看了他一眼。
　　“你妈回房间去了，出来吧，没事儿。”他爸伸手在脑袋上拍了一下，那力道特别实在，差点儿能把他给拍失忆了。
　　叶钊突然无比怀念陆西卓每次在他发顶上若有似无的轻轻一拂。
　　爷俩坐在沙发上，老爷子面前摆了半瓶白酒，还有一盘卤肚丝儿卤猪耳朵双拼的下酒菜，桌上就摆了一个杯子，叶钊凑过去给他爸把酒满上，看着老爷子美滋滋的呲溜了一小口。
　　“可惜了你这破酒量，也没法儿陪我喝两杯。”他摇头晃脑了一下，又转了个口气，特别耀武扬威的说了句，“不过我就是喜欢这种你不能喝还得看着我喝的，喝的人特痛快。”
　　叶钊翻了个白眼，用手捏了两根猪耳朵丝儿扔嘴里，然后伸手给自己拿了个橘子慢慢剥。
　　他爸之前调了个台，好像是个古装宫廷剧，这会儿一个小丫鬟被几个人往下拖，跟杀猪似的嚎叫着“大人，大人，饶了奴婢吧”。
　　他找到遥控器调到了中央一，是个打仗的电视剧，子弹炸弹手榴弹噼里啪啦一通响，然后是几个大小伙子跟杀猪似的嚎叫着“上，弟兄们，给我上啊”。
　　青年叹了口气，伸手关了电视。
　　身边坐着的老爷子又呲溜了一口小酒，这才开口问道：“这段儿时间怎么样啊？”
　　“就那样呗，还成。”
　　“今年大四了，准备怎么办啊之后？”
　　“能怎么办，找工作，上班儿呗。不然怎么着啃老啊，啃你我还有点儿小胆儿，要是啃我妈，她不把我先啃了我都谢天谢地了。”
　　叶钊他爸听得挺乐呵，伸筷子捏了点儿下酒菜：“看样子小伙子你怨气挺大啊。”
　　“我哪儿敢有什么怨气啊，”叶钊口气生硬，“我现在都不是人家儿子了我还敢有怨气。”
　　“得了，你也别太那什么，你妈那脾气你也知道，嘴硬心软的，知道你今天回家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菜了，这大冷天儿的。”老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叶钊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找工作在哪儿找？B市么？不打算回来工作？”老爸紧接着又问了一句。
　　他有点儿讽刺的笑了一下：“不回来了，就在B市呆着，先住我大姑的屋子，以后有钱了再买房就行。”
　　“那什么……有合适的了么？”叶钊他爸明显不适合走这种情感访谈类路线，问个问题把俩人都问的挺尴尬。
　　叶钊把橘子一瓣一瓣掰着吃了，才清了下嗓子低声道：“哪儿能有那么多合适的。”
　　这下换叶钊他老爸叹了口气。
　　俩人坐在客厅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半宿，到最后老爷子喝的有点上劲儿，伸着蒲扇般的大巴掌在叶钊背上狠狠的拍了两下：“钊啊，你好好的。”
　　叶钊眼眶有点儿发热，他眨了眨眼睛勉强笑道：“那当然，我不好谁好。”
　　第二天一起床就快到了中午，叶钊他妈一大早就跟着老姐妹一块出门再添最后一点儿年货，他爸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茶几上嗑了一大堆瓜子皮儿。
　　叶钊在家里转了一圈，找了块儿抹布踩着凳子把每个屋子的顶灯都擦了一遍，还用干毛巾把天花板的边角都擦了擦，然后到门口把新一年的春联换好。
　　家里统共三个人，年夜饭也没吃出什么花样，再加上小老太太一个宁死不屈的全哑，和叶钊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情也不大好的半哑，这年夜饭吃的让谁都有点儿难消化。
　　吃过饭之后他妈总算大发慈悲的跟他说了句：“过年你刷盘子吧。”
　　叶钊还没来得及狗腿的凑上去说“好的我来刷你歇着”，她就转身回卧室看电视去了。
　　老爷子夹在中间很为难，不知道是该回卧室陪自家老伴儿看春晚，还是呆在客厅陪自家儿子看春晚。
　　“你进屋吧，我看一会儿也睡了。”叶钊勉强笑了笑，冲老爸摆摆手。
　　他爸犹豫了一下之后叹了口气：“那行吧，鞭炮就放在阳台上，你晚上到点儿了放一下，估计那会儿我和你妈都睡了。”
　　叶钊点了点头，看着老爸拐进卧室关上门之后走进厨房洗碗。
　　这还不如他抱着少帅吃碗泡面跨年，最起码心情能好点儿。
　　春晚说不上特别有意思也不算无聊，反正每年都是看，叶钊伸手拿了手机准备刷微博，发现自打昨天关机之后就没开过机，怪不得今天一白天这么清静。
　　手机一打开各路消息都叮呤当啷响个不停的涌进来，全是拜年的。
　　人啊就是这点奇怪，平时虽然认识但是也不怎么联系，一到过年跟前莫名其妙就能收到各路人马的拜年短信，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消息是群发的。
　　叶钊找着几个相熟的人回了短信和微信，刷了会儿微博发现全是吐槽春晚的，越看越烦，干脆扔了手机盯着电视发呆。
　　这是老小区，一到半夜供暖就能差点儿，叶钊找了条毯子把自己裹着窝在沙发上，心情越发酵越不好，又裹着毯子到阳台上透了透气。
　　他家在这片儿算是楼层高的，这会儿放眼望过去，大年三十儿的，那真叫一个灯火通明，再加上远处的小广场放礼花，照着半个天都是红红绿绿的，特别喜庆。
　　叶钊对着空气哈了一口冷气，突然想到前两天在微博上刷到的一个百八十年儿的老梗。
　　五十二赫兹的鲸。
　　就是那个因为发出声音的频率和别的鲸鱼不一样，别人听不见它的声音，最后孤独终老的那条鲸鱼。
　　他觉得自个儿这会儿就跟那条鲸鱼似的。
　　然后他转头回了客厅，掐着时间点儿提着一挂鞭下楼。
　　楼下已经有不少心急的放过好几拨了，地上全都是鲜红的鞭炮皮儿，青年找了个干净地儿点了，跑到一边儿捂着耳朵，愣愣地看着鞭炮在夜里炸出的金色火花，脑子里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能想。
　　这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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