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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本心(二)
萧协带着华璧钻入假山后,从一角走到另一角,来到荷花池另一头,正是花叶繁茂连片的一处。
他一把捂住华璧嘴巴,轻声涉水入内,带人沉入其中,水面漾开波纹,却又立刻被那边打捞落水者“救驾”的人在慌忙中拿网兜搅浑了。
荷花池的水是活水,往西一路联通着三个小湖。
约莫半个时辰后,流央宫西面一处小湖里爬出来两个人。
华璧软着腿趴在湖岸喘着虚弱的气,好一会儿也没缓过来,脸色仍是煞白煞白的,满身的湖水晕了一地。
萧协的狼狈亦不遑多让,玄色衣衫皱缩地贴在身上,成串的水珠顺着面颊、衣襟、袖口滑落。
他却始终神色淡淡,负手旁观。
直到橘红色的太阳快要沉下西边群山,他抬头觑一眼天色,终于弯腰扶起已经几乎瘫死过去的人,“你还要喘多久?再趴下去,那些人就要找过来了,你也别想出宫了。”
华璧抓着萧协的五指一紧,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他缓缓站直身,脸色还很白,身体却已经很稳,“谢陛下。”
抬头望去,是一片破败的宫室,断井颓垣、破瓦碎壁、杂草丛生,透出一股荒芜苍凉的味道,显然废弃已久。
“这里是?”华璧开口问道,有些不能想象一派奇伟辉煌的流央宫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建筑。
“劳巷。”萧协收回扶着身侧人的手,吐出两个字,转身抬步。
华璧一怔,“劳巷。”
他也跟着转身,入目的是一条长长长长的狭窄小巷,幽暗逼仄,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
劳巷,乃流央宫获罪宫人的去处,长长的巷壁上有无数道门,每扇门打开都是一道酷刑。传闻这里夜夜哭声不断。
惠帝时,何皇后善妒,把那些引得惠帝有一二分喜爱的宫婢甚至妃嫔尽数打入劳巷、削成人彘。
先帝亲政后,觉此地实非仁人之君当留,遂下令封了劳巷。十五年前,史美人获罪,王皇后怒而开劳巷,把史美人关了进去。
彼时史美人即将临盆,就在劳巷里生下了皇子协。不久后,史美人染上疯病,死在了里面。
看看前方充满不祥的通道,又看看身前步履如风的人,华璧心底划过一句话――皇子协长于劳巷,直至登基,移居别宫。
“愣着干什么?”半天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萧协回头,正撞上华璧看向他的目光。
他顿了顿,撇过头,“休要拿这种眼神看朕。”随后几步过去扯起对方,“时候不早了,先去里面换件衣服,再去西宫门。”
“劳巷有一条小路可通向西宫门,没有旁人知道,这里一向阴森荒芜,也没有宫人守候,你大可放心。”
“朕只送你到西宫门,薛昭那里自己想办法。”
“你今天走了,以后就永远不要回来。”
他一路拉着人大步往前,却看也不看身侧的人,只嘴里毫无情绪道。
等对方说完,华璧才低声道:“陛下珍重。”
身旁人的脚步仿佛有片刻的停顿,又仿佛没有,至少下一瞬他已以原速继续,“与你无关。”
华璧不再说话,一同往前。一路寂静。
劳巷真的很长,两人不知走了多久,来的路已经看不清,去的路却还没有尽头,抬头是粉皮剥落的巷顶,不见天日。
漫长的途中,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华璧不知为何心底隐隐有种不安,仿佛感到巨大的威胁,他按了按心口,开口唤道:“陛下?”
没有回应。
华璧又叫了几声,“陛下,陛下。”
“做什么?”萧协冷冷道。
他话音一落,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有如惊雷。
几乎就在一瞬间,周遭建筑极速扭曲,身旁巷壁错折有声,脚下似乎站立不住、一阵摇晃旋转。
萧协、华璧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底的惊惧。
“咚――”萧协迅速踹开身侧一扇门,拉着人往墙角挤去。
下一刻,天旋地转,摧枯拉朽,椽梁檐栋一瞬坍塌。墙倾屋崩之声,充斥耳畔;粉尘烟灰,模糊人眼。
萧协双眼一瞬间放大,耳边一声闷哼,在剧烈的砖瓦撞击声中竟依然清晰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波震动才过去。
“萧临!”瓦砾之下,一片漆黑,漆黑中响起一阵微弱却急促的呼唤。
“萧临!”
“萧临!”
断梁、砖瓦、土块、铁门……一片坍塌物下埋着两个上下交叠的的人,鲜血与泥灰混杂,遍布在那在上一个的全身,木刺、碎石,深深地扎进对方肩胛、脊背、双腿。
萧协几乎看不见华璧身上一块好肉,只是满眼的血肉模糊。沾满湖水的衣服紧紧贴着对方,一片冰凉,感受不到丝毫人体的温热,他有些颤抖地一声声地叫唤着。
良久,终于有一道回应悠悠升起,“嗯。”
萧协喉腔忽然溢出一声似哭似笑的鸣音,他连忙动了动右手,却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不要动。”感受了一下挡在脑袋上的宽大袖袍和姿势扭曲的胳膊,华璧低声道:“陛下的右臂怕是断了。”
“哦。”萧协没什么起伏地应了一声,然后抖抖索索伸出另一只手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背上摸去,拔出一块碎石,一片温热的液体涌出,他五指一颤,连忙按住对方伤口。
“没用的,只会加剧失血,陛下不要浪费体力。”华璧忍过一阵疼痛与眩晕,开口道。
“你、何须如此?”
头上是涩声,胸口传来震动,华璧终于睁了睁眼睛,微微仰起头,是对方满是血污、蓬头乱发的脸,那双一贯明亮的桃花眼此时一片黯淡。
他低声道:“本就是臣强求陛下带臣过来的,怎能再、连累陛下。”
“不,是朕不该带你来这里的!不然……何至于此。”
华璧顿了顿,“……陛下是想开始和臣争论这次遇险究竟谁的责任更大些了么?”
萧协一噎。
说完,华璧吃力地再抬高了一点头,环顾四周一圈,光线极暗,几近漆黑,说明周围、上方的障碍物都很多。
二人身上是被压的变形的铁门,正以一个奇诡的姿势自地面斜向上插在墙角,与墙角形成一个三角区,既保护了他们,却也让他们动弹不了分毫。
四周则是大块大块的碎石,层层叠叠、一块块交错紧挨,似乎没有完数。
华璧垂眸,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萧协也只有一只手。更不能确保动手了后会不会引起更大的坍塌。
他眼帘微阖,重新低下头,靠在了萧协肩膀上,忽然感觉到一阵温热,有些慢的思维转了转才觉得奇怪,“陛下这里怎么会有伤口?”这里分明是被他压着的。
萧协一副记不太清的样子,“刚刚那么仓促,许是在你扑过来之前就被什么撞到也不一定。”
话一出口,华璧自己却先反应回来了,“是、荆奇刺的那一剑。是我、下午抵着陛下肩膀那时崩裂的。只是因为陛下着黑衣,所以才……”
“怎么,心疼?”听到耳边内疚的声音,萧协立刻口花花地打断对方。
“心疼……”华璧喃了喃,他哪里有资格心疼,是愧疚啊。是一个臣子叛变后对君王的愧疚,是一个人报答不起另一个人对他好的愧疚。
不知道是因为光线太暗,还是因为生死时刻,这股一直被他强压下去的愧疚几乎如潮水般涌来。
脑海中划过的是昔日年幼时唱的“上报天子,下救黔首,誓守我泱泱大祈……”的铿锵军歌;是宣殿里萧协一剑刺穿常春心口时脸上的决绝;是对方说“任你天高皇帝远”时清淡的神情……
他声音低微了下去,近乎呓语,“是我愧对陛下,我问心有愧……”
闻声,萧协心头一跳,立刻按了按对方背上的伤口,“不要睡。”
华璧轻轻“嘶”了一声,睁开眼睛。
“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援救的。”萧协擦了擦人脸上的灰,认真道。
只是两个人谁都知道这句话有多虚,劳巷恐怕是流央宫里最后一个会被想到的地方,甚至不会被想到。
但华璧还是应了,“嗯。”
可惜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他还是感觉到身上越来越冷,眼前也一阵阵发黑,甚至没有多少力气给耳边喋喋不休的人多一点回应。
萧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肩上的脸庞变得没有一点人色,耳畔的呼吸和身上的起伏越来越微弱,冰凉的胸膛也没有丝毫转暖的迹象,他只能不断抱紧身上人尚湿淋淋的身体,却又怕碰到对方伤口。
他开始不停地找对方说话――
“弘州那里风景怎么样,朕一直想南巡,你给朕参谋参谋?”
“嗯。”
“朕从小便觉得你长的好看,果然,现在长成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了。”
“……”
“十年来,你眉眼倒是没怎么变过,就是脾气越来越不好了。”
“……”
“萧临,你别睡!”
扑洒下来的气息越来越烫,一开始,萧协以为是对方的身体终于有了回暖的趋势。可是随着耳边低微的喘息声响起,他反应回来不对。伸手一探,烫得不正常,他的心沉落谷底。
“……嗯。”华璧极力想抬头,头却沉得厉害,有如千斤重;极力想回应,嗓子里却一阵冒烟,说不出话来。只能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哼。
“你不是总问朕一向有什么心愿么?你呢,你一向有什么心愿?”萧协忽然道。
心愿?华璧一愣。
萧协看到对方因为发烧而泛红的眼里有一瞬间迸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却又很快黯淡下去。
他遂单手捧起对方脑袋,专注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双眸明亮得仿佛灿烂星河,“朕所愿也,唯――大祈,盛世繁华;你,顺遂安康。你呢?你所愿所求呢?”
他说的很慢、很认真、也很坚定。
华璧没有焦距的瞳孔一下子映出对方年轻的脸庞,蓬头污面,却夺目非常。他像是被蛊惑了一样,不知哪来的力气,鬼使神差地开口,“我想,见襄王妃最后一面。我想,叫大祈王旗插遍漠北。”
萧协一愣,笑了,“想不到小临心中竟有如此凌云壮志。好,等出去以后,朕与你兄弟二人一个安邦定国、一个开疆拓土,携手共开万世太平可好?”
他不提对方第一个心愿,不提对方破败不堪的身体,也不提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出去,更不提如今混乱动荡的时局。
然不提不代表不存在,谁都心知肚明。华璧垂下眸光,“可是,不可能。”
“不可能了,就像我赶不上见襄王妃最后一面一样,终我一生也等不到祈军北征的一天了。”
华璧脸上的神情是悲哀,是认命,是死心。
“太/祖时,四海初定、无力北征,只能遣妾安社稷。
后来一百年,大祈几次对战胡虏都力有不敌。
直至明帝时,睿王计破大当利使其一裂为三:瑞邪、乌恒、当利,迫得小国瑞邪、乌恒俯首称臣,唯有当利依然时时叩边,却也无力大举南下。
又经一百年休养生息,本来现在该是大祈北征、结束祈当两百年战史的最好时机的。可是不可能,主弱臣强、朝廷势微、烽火四起,怎么可能再对外用兵?甚至乱世将启,几十年里都不可能有这一天了。”
话到此处,他的语气陡然激动,喘息也变得粗重而急促,整个人仿佛被点燃了一样,思维言语都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有力,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偏激怨愤。
“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明明该是众志成城共破当利的最好时间,为什么要剑指同胞,弄得民不聊生、泱泱大国四分五裂?”
谁是天生反骨?谁想做一个弑君背主的叛将?谁不想当个忠臣百世流芳?
他也曾想辅佐明君开盛世太平,他也曾想有朝一日远征漠北杀尽当利强盗,不,不是曾,是一直啊,他一直以来、从小到大的梦想啊――“我要大祈王旗插遍漠北,我要万国衣冠朝冕旒,我要日月之下尽是我大祈疆土。”
“可是…不可能啊……”
“啪嗒――”有灼热的液体砸下,耳边的声音近乎绝望,萧协微微瞪大眼睛,却说不出什么话,他闭了闭眼,“是朕无能。”
“时也命也,与陛下何干……”华璧高亢的声音转低,像是流星划过天际终于烧光了所有的生命力一般。萧协心生不祥――
“萧临,萧临?萧临!不要睡,不要睡,会有这一天的,信朕好不好,信朕好不好!”他脸上流露出一丝慌色,开始晃华璧脑袋。
忽然,唇上滴滴答答一阵湿意,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蓦地瞳孔一缩。
“你做什么?”他一把抓住华璧手掌,全是密密麻麻的血口,还有一个口子正在汩汩冒着鲜血。
“已经两天了。”
“什么?”
华璧伏在萧协肩头休息了一下,道:“从地动开始到现在,已经两天了。陛下现在一定要少说话,尽量保存体力。我怀里…有一把匕首,从现在开始…陛下…应该定期切下…我,按时吃一点…来补充体力,腿上…如今有些麻烦,从手上开始比较好……”
萧协覆下耳朵,每个蚊呐般的字眼都听见了,却像是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回来,“你闭嘴!”
华璧好像听不见对方的话了,还在断断续续着最后的交代,“先不要动躯干…尤其是胸口、心脏,否则…否则会白白流走太多血液……”
“朕叫你闭嘴!”萧协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咬牙切齿,“你把朕当什么人?”
“陛下还有…壮志未酬,既为天下计,岂惜小臣哉?”
“那你呢。你生平志向呢!”
“既然臣所求…注定不可得……又何必强求?”华璧似乎想露出个笑容,然这实在是个吃力的动作,他只能勉强地抽搐一下嘴角,“能为陛下、为大祈献上有限的生命,本就是我等儿郎最高的荣耀,臣很高兴……”
“不,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朕!”萧协捧起华璧脑袋。
“……睁…睁不开了…对不起……”
萧协强硬地用二指撑起华璧的眼皮,“看着朕!你看着朕。半年,给朕半年的时间,朕会铲除薛铭的。至于天下纷然乱,正因为要反的诸侯太多,所以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恰好可以寻找平衡从而兵不血刃地收回势力,十年、二十年,你一定会等到祈军北征的一天的,信朕好不好?”
“那…陛下带着臣的精血…看祈军挥师北上也是一样…的……”断续声音终转绝。
“萧临!萧临――”
萧协把华璧脑袋死死按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感受着那微弱的呼吸。
许久,他才松开手,“说来说去,你就是不相信朕!所以就要放弃,就又要留朕一个人么,你、于心何忍?”
他低哑的声音里是恨意,也是狠意,最后手一伸就掏出对方怀里那把看到过无数次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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