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原书事

　　看到那人走过来的一刻，高敏忍不住把头偏过去，想装作没看到。然而，心里仿佛牵扯着一根线，让她在他走过去后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他。他好像比过去瘦了些……她微微怔忡。但这仅是三秒钟的事，多年的修炼还是让她不动声色地收敛了颜色，继续听《江都一周》的陈社长谈报纸换摄影总监的事：“胡夏平的技术是不错，但是偏于保守，不大适合我们报纸的时尚特性。吴丹曾经在国家地理做过，敏感度高，但是个性太强，我之前和他谈过，他提出了一些条件，我觉得实现有些困难……”
　　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他怎么回来了呢？当初不是说要留在温哥华的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对面的陈社长嘴一翕一合，她的思绪却有些飘忽。
　　“小高！”陈社长打断了她的思维，蹙眉问道，“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听着呢，”她俏生生地应道，“你要是觉得吴丹不错，我跟他谈去。”
　　“那就好。”他满意道，“这家越南饭店上个月我们报纸推荐过，他们的大罐汤很不错，女孩子吃了美容养颜。最近天气燥热，你需要补补。”
　　这家店我都吃腻了。她在心里腹诽着，但还是装着开开心心地将汤喝了。
　　“小高啊，什么时候能听到你的好消息？”陈社长了了一桩心事，不由摆出了长者的姿态关心道。
　　她笑笑：“可能是明年初吧。两家要好好准备一下。”
　　“结婚这种事一旦订下来就不要再拖了，”他语重心长地说，“梓年十分难得，你与他相互包容、相互爱护定能好好地走完一生。”
　　很显然，李梓年在北城有个女人事情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了。高敏面对第N个长辈的苦口婆心的劝告，不由在心里再次抱怨起始作俑者李梓年。他倒是知道躲起来，留下她在江都被众人指点。他就不能像她一样，面对现实？她想起她的父亲提到两家联姻时不容质疑的威严面容，不由心头苦涩。
　　结账的时候，她又在门口遇见了那个人。但他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被众人簇拥离去。
　　高敏心中很失落。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或许已经忘记了她吧。
　　下午回到报社，又是重复的忙碌。江都画报虽然是周报，但走的是城市时尚路线。从新闻到轶事、从服装到餐饮，每个栏目都是实打实的需要她这个主编亲力亲为。版面的设计虽有旧制，但不可能一成不变，涉及到排版设计又容易出问题。有时候免不了到出报前还要跑一趟印刷厂。高敏整个人仿佛是打滚的陀螺，日复一日地转个不停。
　　越是忙碌，到夜里，就越觉得孤立无援。她不是没想过找一个为自己在夜里披衣的人。但从她生下来起，这些事情仿佛是注定了身不由己。她和李梓年在年少时就已相识，她一直是循规蹈矩的那个，而李梓年看上去温顺乖觉，但从小到大所做的事都是他的坚持，不像她。她在默默地接受两家的联姻之后，甚至有些期待，李梓年这回会怎么做呢？
　　不知不觉已夜深。
　　高敏从办公室出来，坐着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停车场有监控，大楼有二十四小时保安，她从来就不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但可能今天下班有点晚，加班的人也都回去了，停车场空空荡荡，吹着阴风。夏天刚刚过去，秋意弥漫，她心里不知怎么有点害怕，边走边攥紧了手袋。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她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又不敢回头看，只抱紧了自己的手包，加快了步伐。这样的安静让她的高跟鞋声愈发明显，啪嗒啪嗒，就在她觉得要窒息时，终于看到了的自己的车。她迅速按下了车锁，宝马前射灯亮起来，她一抬眼，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车灯里。
　　“啊啊啊！——”她情不自禁闭起眼睛尖叫。
　　灯灭，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看着她，说道：“你胆子还是那么小啊，高敏。”
　　高敏这才睁开眼睛。挺拔的鼻梁，两道浓眉下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带着她记忆中回味过无数遍的微微的笑意。她不禁愕然。
　　“学长，怎么在这里？……”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刚回国跟进一个项目，合作的公司就在你楼上。”他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才下班？”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上班？”他不是应该早就把她忘了的吗？
　　“我一直在关注你啊，小学妹。”他笑道。
　　她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Balladins SUPERIOR Hotel。德国时间夜间八点。叶青吃完了晚饭，被房叔要求回房间倒时差。于是她乖乖地进屋洗了个热水澡。洗完出来已是八点半。她拉开了层层叠叠的窗帘，窗外一片灰蒙蒙。她的脑袋也是蒙蒙的。
　　哦！法兰克福！她竟然再一次踏上了德意志的土地！
　　房叔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今年我率江图出版集团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小叶子，有没有兴趣跟我去一起去？我们不仅仅要跟全世界的出版商和书商见面，还要参观德国第三大的哈根都贝书店哦。
　　她当时不知哪根筋断掉了，问：包路费吗？
　　房叔呵呵笑道：不仅包路费，还包食宿哦。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将护照和其他资料交给了房叔，他们以光速办好了她的签证。然后，她以工作人员身份跟着房治斐出国了。
　　“嘟嘟嘟——”房间的座机响了。房叔的声音悠悠然飘过来：“小叶子，还不睡觉？是不是觉得房间不够好？这是主办方安排的，等到了市里。我带你去住大酒店。”
　　叶青答道：“已经很好了。洗澡水很热，服务人员很热情。我读书的时候还没住过这么好的酒店。”
　　他呵呵直笑，夸她真是个好孩子，挂了电话。
　　叶青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来，房叔哪根筋抽了，为什么要带她来法兰克福？他身边的那些美女怎么一个都不见了？她胡思乱想了一阵，越想越觉得体寒，赶紧钻进被窝去见周公。
　　房治斐这头挂了电话，那头的李梓年也给他来电话了。问：都安排好了？
　　我办事，你放心吧。老房好奇地问，你只是单纯让小叶子出来散散心？
　　攘外必先安内。他言简意赅地答道，书展为期一周，你带她好好逛逛，辛苦了。
　　这有啥辛苦的。老房调笑道，为兄弟两肋插刀啊，何况小叶子这么可爱……哦哈哈，你放心，一周后我会把她完好无损地送到你的身边。

　　第二天一早，叶青被客房服务叫醒。她拉开窗帘看了看窗外，清晨的天空如水洗般湛蓝湛蓝，蓝色背景上云朵如同网格般交织着。她忽然想起来，法兰克福是德国最大的交通运输中心，每天的航班客流量非常大，这或许就是飞机们划过的痕迹吧。
　　等她收拾完下楼吃早餐时房叔已经在里面候着了。看到几个随他们一起来的工作人员的餐盘空了一大半，她抱歉地问：“我是不是来晚了？”
　　房叔招呼她坐下，笑容可掬地说：“他们还有参展的东西要准备所以要早一点走。你不用急，好好的尝尝法兰克福地道的黑麦面包和小牛肠。”
　　叶青不好意思地坐下。两人闲聊了几句这几天的行程，叶青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面包和香肠就着咖啡咽下，催促着房叔，跟着工作人员一同去了法兰克福展览中心。
　　法兰克福书展（Frankfurt Book Fair）是全世界最大的、富享有盛名的书展。自1949年由德国书业协会举办伊始，每年深秋有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和七千多家出版社以及三十万个新品种汇聚于此，仿佛图书界的武林大会。而今年中国也有七十多家出版社应邀参展。房治斐所在的江图出版界团带去了包括李梓年的《长梦慢慢》在内的一百多套书籍准备参展，并且打算与其他国家洽谈这些书籍的外文版权输出。
　　第一天只是布展，叶青撸起袖子跟着工作人员一起布置场馆，不论房叔怎么说，她不能白吃白喝不是。下午导游带着他们去逛法兰克福市区，因为她大学时曾经穷游过这里，对凯撒大街和歌德故居不是很感兴趣，所以就一个人回了酒店。倒时差对于她这种睡眠爱好者是件极其痛苦的事，她进了房间倒头就睡了个昏天暗地。再起来时晚餐时间已经过了。
　　房治斐给她叫了酒店服务，她吃完喝完，继续倒头大睡，等到了第二天早晨，她神清气爽地下了楼。房叔啧啧称奇，你是来度假的还是来睡觉的？
　　叶青小脸微红，小声反驳说，都不是，我是来参展学习的。——惹得他大笑。
　　在叶青的千呼万唤下，书展终于开幕了。
　　包括叶青在内的中国女性工作人员瞠目结舌地盯着会展中心外部广场上的半裸体男们。——法兰克福书展每年会有一个主宾国，今年的主宾国是新西兰。所以他们的开幕式是一大群脸上纹着图腾、穿着草裙的毛利人的歌舞表演。十月的法兰克福冷风飕飕的，这些男人们却光着身子，“哟哟哟哟！”的，身材好的帅哥让人流鼻血，而身材不好的——那肚腩晃啊晃实在让人有些不忍直视。
　　开幕式结束，叶青欣欣然地回到了展馆。放眼望之，相比熙熙攘攘的中国书博会，法兰克福书展的展区设计更具创意，人流更加井然有序。叶青一边躲避无处不在的新闻摄像镜头，一边四处游走，膜拜着各国极富地方文化色彩的展区和书籍。德国尽管不是世界最大的出版国，但他对文学的渴望，特别是对外国文学的渴望促使法兰克福书展得以诞生。而书展的兼容并包，又进而推动了整个世界出版业的发展。人们似乎都在寻求着书籍的光明未来。
　　叶青感叹不已的回到江图出版集团的展区，发现房叔正在和一位褐发的年轻女子交谈。房叔眼角撇到她，伸手召唤她过去。
　　叶青走过去，就听见他说：“她是他的恋人，很了解他的作品。”
　　“真的吗？”这位褐发灰眼的女孩兴奋地说，“你是他的恋人？”
　　叶青一头雾水，她虽然英语水平一般，但不至于听不懂他们的话啊。
　　房叔笑得如同狐狸：“她是法兰克福评论报的记者，曾经报道过李梓年的作品。”
　　叶青想想刚才他们的对话，顿时红了脸。她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他只是我的朋友。”
　　女记者朝她开朗地抛了个秋天的菠菜，说：“中国人对待爱情总是很含蓄。我写过许多中国作家的稿子，我明白的。”
　　叶青窘迫地看向房叔。房叔莞尔，对女记者道：“李梓年的下一本书还在创作中，他应该暂时不会接受采访。你可以去国家外文出版社那里找一下新的热点。中国现在就改革开放有了新的论著，西方评论家们可能会很感兴趣。”
　　女记者走之前又送了一颗菠菜给她，还十分欢快地扭了扭肩膀。
　　无福消受美人恩呐。她汗颜。
　　两天的书展过去，这样的美人不止一个，叶青终于见识到了李梓年的魅力。她忽然想起来，她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的看过李梓年的书。相比那些对他如数家珍的人，好像从一开始，她就不打算了解他。这样的认知让她心里忽然很难过。

　　第三天，房治斐兑现了他的承诺，把书展的摊子暂时交给了集团的驻德部经理，打车送叶青在哈根都贝书店放下。
　　哈根都贝是德国第三大连锁书店，在全市最贵的地段开了它的旗舰店，这与已逝的老哈根都贝先生对书店的定位是一致的。进入哈根都贝更像进了商场，它贴心设计了许多细节，让读者能够更快更轻松的选择到要买的书籍，比如把童书按照年龄段进行颜色上的区分；把女性喜欢的园艺类、宠物类、心理咨询类书籍放在一起；为了让读者们读专业书时不至于感到枯燥，它把咖啡厅安排到了这一区……
　　难怪人说读书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不来哈根都贝，叶青根本不知道青原的差距在哪里。书店太过于随性，吸引的只能是极小一部分人群，却流失了更多的读者。唯有从细节上为读者考虑，才能吸引更多的回头客。
　　叶青一边看一边感叹。她从畅销书里随意挑了一本，再到咖啡厅点了一杯咖啡缓解刚才在外头遭受的冷意，接着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太久没有接触，德语都还给老师了。她有些困难地阅读着手中的书。
　　这时耳边传来一个惊疑不定的中国人的声音——“叶青？”
　　叶青条件反射地抬头，见到眼前的人顿时愣住了。
　　竟然是三年未见的郑修明。
　　他套着一件鼠灰色的羊毛衫，头发有些凌乱，面容如记忆般的明朗，看着她的眼睛热烈而又激动。
　　“叶青，你怎么会在这里？”半年前叶青忽然拒绝接听他的电话，现在唯有书籍是两人之间的通道。
　　她的心猛地跳了几下，然后迅速地平静下来，“我来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你不是在慕尼黑吗？怎么也在这里？”
　　“我每个月会来一趟法兰克福。”他看着她，想，她变了。头发长了，长胖了些，下巴不再是尖尖的，圆润了一些。
　　“是来这边出差？”她微笑。
　　他说：“不，我来这里选书。”
　　叶青顿时觉得胸口窒息，一句话在舌尖辗转半晌，终于吐了出来：“修明，谢谢你。但你真的不必再为我选书寄书了。”
　　郑修明看着叶青的眼睛。过去的她像一只骄傲的刺猬，而现在她仿佛被泉水洗涤过一遍，散发着柔静的气息。她还是唤他“修明”，但明显意义不一样了。他在她面前坐下，说：“你不要觉得怎么，我只是习惯了。真的。”
　　叶青不想在这个话题上重复下去，缓和气氛地问了问他的生活。他也松了口气，告诉她他的父母已经移民过来了。小薇和他已经结婚了。
　　叶青微笑着点点头。说：“这样真的挺好的。”
　　“是啊，”他的目光终于缓和下来，他露出他常有的微笑，问道，“那么你呢？找男朋友了吗？”
　　叶青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了李梓年的身影。她也微笑着点点头，答：“有那么一个人。”
　　他的表情一时很是怅然。
　　叶青也不想多说什么，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窗外的街景。
　　不一会儿，郑修明站起来跟她道别：“我订了火车票。”
　　叶青朝他点点头：“再见。你多保重。”
　　“这几本书送你。我就不寄了。”他把手中的书推到她面前。
　　她微笑道：“多谢。”
　　看着郑修明的身影消失在窗外，叶青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
　　原来再多的伤、再多的痛，随着时间都可以不见的。再见到修明，她心中泛起的涟漪就仿佛是孩儿时杨柳拂过的湖面，仅仅是几秒钟就悄无痕迹。而遇见故人之后，她心中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想要重新开始、重新获取幸福的渴望。
　　独自坐在法兰克福的市中心书店，窗外人来人往，此时的叶青忽然很想念李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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