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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酆荼青再次被拖回牢房的时候,桑玉看着眼前这个破败的人儿,几乎不敢碰她,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轻轻一触,便会如酷刑加身。
桑玉开始恨所有的人,刚刚离去的狱卒,那些畏缩在一旁的酆府下人,甚或是邱完,他在哪里?这种时候他在哪里?
酆荼青躺在地上无意识的呻吟着,可桑玉无能为力,她不断的哭,却发不出声音,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桑玉听到酆荼青说了句话,她轻轻稳稳的凑过去,听见细若蚊呐的夹杂着血腥气的呻吟:“阿爹……沧妩……”她最挂念的两个人。
在这不见日月的深牢大狱之中,并不知时光流逝,桑玉盼着时间过快点,酆荼青能够醒过来,又希望时间慢一点,每一次狱卒经过,她都怕是又来提酆荼青的。
她并不知道,那日酆荼青跪上火链之上的瞬间,韩炯就已然吓破了胆,踉跄着退到墙边,摔碎了桌上的茶壶茶杯,然后狼狈的落荒而逃。
韩炯并未再出现,却有个人又踏进了牢房。
邱完憔悴枯槁,跑着过来,几乎撞上了牢房的木栅,急声催促着让狱卒打开门锁。
桑玉冷冷的看着他,他走到桑玉面前。
桑玉抬起手,“啪”,甩在邱完脸上,似乎用尽了力气。
邱完抽抽鼻子,落了泪,问:“阿荼呢?”
桑玉蹲下身,守着身前的人。
邱完不可置信的看着地上躺着的躯体,满身的血污已然变黑,发硬,长在皮肉上,身体之下的青砖上一圈暗淡的血迹蔓延,邱完颤抖着问:“阿荼?”
桑玉不说话也不动。
邱完想杀了自己,杀了所有人,这个不是阿荼,不是那个捉弄自己,狡黠刻薄的阿荼,邱完几乎窒息:“阿荼死了?”
桑玉哽咽的声音道:“我盼着她死了,她就不用受这种折磨,我每时每刻都想掐死她,可我下不去手,她浑身都是血,都是伤,我不敢碰她。”
瞬间,所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宁、关系、爱情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撕扯的粉碎。
不到一个时辰,邱完就找来了京城之中最擅外伤的曹大夫,能请动曹大夫又能这样大模大样的带进死牢,邱完是撒了大把的银子,同时,还有着某些人的默许。现在什么银钱、骄傲统统不再重要,邱完只是要酆荼青活着。
可就连行医将近五十年的曹大夫在看到摊在地上的那个躯体之后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哪怕是个精壮的汉子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又何况是个柔弱的女子呢。
桑玉露出这段日子一来第一次对生命急切的渴望,她拽着曹大夫的衣袖道:“先生,您一定要救救她!”
年近古稀的老人,须发皆白,现出一种慈悲和愁苦的表情,道:“老夫一定会尽力而为。”
天气炎热,酆荼青身上的上多以溃烂,要将伤口上的腐肉削去才能敷药,这无疑又是一次酷刑加身。曹大夫的手轻柔而沉稳,并且提前让酆荼青吃了粒镇痛养神的丸药,可似乎对酆荼青却全然无用,她一开始还能嚎叫几声,到后来便只能粗重的喘息,痛苦的呻吟着。
在一旁为曹大夫帮手的小学徒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惨状,身体微微发抖,嘴唇泛白。
桑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的理智也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接近崩溃,她必须强迫自己想些别的。
邱完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懊悔到了极点,自责道:“我应该早些来,我不该让阿荼受这样的折磨的……“
桑玉的愤恨与恐惧似乎一下找到了发泄的口子,喊道:“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邱完不为辩解,只是为了让自己也好受点,似乎为了安慰自己:“酆府出事之后,我爹就派人把我关进府里,把我守得死死地,我用尽了方法,他都不放我出来,你们被关进来三天,我三天粒米未沾,我也拿着刀子威胁我爹,”说着扒开衣领,露出一道尚未长好的伤痕,“我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他,可二哥把我打晕了,醒来之后我就一直被绑住扔在了床上。”
如今谁与酆府摊上关系,那难保便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桑玉沉默了一会儿,她相信邱完说的话,道:“那现在怎么会放你出来?”
邱完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又看了眼昏昏沉沉的酆荼青,轻声道:“酆叔叔昨日被押解回京了。”
桑玉知道,最后一缕奢望也破灭了。
瞬间牢里安静了,两个人片刻后才发觉出异样,去看酆荼青,只见她昂着头,眼睛通红,像尾困住的游鱼,问:“三郎,你说我爹被押回来了?”
邱完面对着那双绝望的眼睛,整个人都懵了,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朝堂之上,一片鸦雀无声。
自古君权相权便互相牵制,或有雄主,使出雷霆手段,集权一身;亦有丞相势大,操纵朝堂的。可,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在权力之争中站错位置,一旦秋后算账,便惨不可言,是以那些个在朝堂上混迹多年的人,面临此等抉择皆是万般谨慎。
如今就是这样一种情形,刑部的官吏跪在地上等着皇帝下旨裁决究竟是怎样处置镇国将……不,是谋逆反贼酆云山。而皇帝则有些惴惴的看着当朝一品的丞相大人徐离贤,其他大臣也都随皇帝一般,暗暗观察徐离贤的神色。
说什么谋逆的反贼,其中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人都心知肚明,然却不敢违逆圣意,只是尽量的弓着身子,不让自己太显眼。
徐离贤似乎也知道这一触即发的情景全决于自己一念之间,洒然出列,便要下跪。
皇帝赶紧道:“徐离丞相免礼。”
徐离贤也不推辞,朗然道:“酆云山阴谋叛逆,乃是大罪,当凌迟处死,诛灭九族。”
皇帝和一干臣子都松了口气。
然徐离贤微微一笑续道:“不过,臣认为既然首恶既诛,其他被蛊惑的从犯请陛下从轻发落,臣听闻酆云山府中家眷仆妇皆关在刑部大牢,想酆云山多年驻守边关,不曾回京,这些人应不知酆云山谋逆之事,望陛下能网开一面,恕其死罪。一则宽慰士卒之心,减其忧惧,免生变故,二则,更显我主宽仁治国,胸有江海。”
其他官员闻语,便都连连附议,虽说都自认为自己与酆云山并无太大瓜葛,但值此多事之秋,还是小心为上,若皇帝当真下了旨只诛首恶,那自己便没了后顾之忧。
皇帝本想斩草除根,但徐离贤这么一说,也让他不禁一愣,若是真的太过狠厉,只怕会激起兵变,况且他本就是师出无名,不免心虚,再者,酆云山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女儿,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皇帝只以为徐离贤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念,考虑了一会儿,便做欣然状:“丞相考虑周全,便依丞相所言,待到处决酆云山之后,便将那些人发配边疆吧。“
徐离贤一躬身,道:“皇上圣明。“
下面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大赞当今圣上英明仁慈。
徐离贤回到府中,便吩咐下人,说这几日不见客,匆匆来至后园假山之处,看左右无人,轻轻转动假山上一块儿凸起的石头,便听地下发出低沉的摩擦声,不一会儿便见假山之后开出一道暗门。
徐离贤提起衣襟,缓步走下,走过一段窄窄暗道便到一个开阔的石室,站在门口轻轻扣动门环,那室中背立的身影便转过身来,窈窕身姿,雪白面容,双瞳剪水,眉间轻愁,正是酆府里唯一逃脱的,酆府夫人沧妩。
当朝丞相却对这个逃犯万分礼敬,语气客气,道:“事情办妥了。”
沧妩微微一笑,道:“如此多谢丞相大人了。”
徐离贤道声不敢。
沧妩道:“小女子只是想问丞相,这次酆府之人能侥幸逃脱,可能保证后世无忧?”
徐离贤摇摇头,道:“此时不过是缓兵之计,当今圣上心神未定才能有此疏漏,若是来日帝位稳固之时,就是那些人……”他没说完,但未尽之意,两人都心知肚明。
沧妩道:“如此还要劳烦丞相大人帮一帮我,毕其功于一役,永绝后患。”
徐离贤道:“那便以计行事,委屈公主做那施夷光了。”
沧妩摇了摇头,道:“我听说酆荼青在牢里受了苦,如今的情形已然是刻不容缓了。我既然做了施夷光,就要麻烦丞相屈尊效仿一次费无忌了。”
徐离贤心中一惊,没想到这样一个运筹帷幄的人也有如此急切的时候,连名声都不顾了。
徐离贤还记得第一次看见沧妩时的情景。虽说自己早知道皇帝对酆氏忌惮日深,唯恐手握重兵的酆云山再起了称帝之心,是以下定决心要将酆氏一举铲除,未免牵连道自家,才将徐离子衿故意差遣到边关,远离此间风波,好让丞相府在此次变故中抽身事外,作壁上观。可皇帝这次剿除酆氏的行动既隐蔽,动作起来又是雷霆一击般迅猛,不禁让自己也有些失措。
紧接着便是邱家的小儿子快马送来一副绢画,并且带来八个字:“鸟尽弓藏,奇货可居。”这让他忧虑更深。
兔死狐悲,鸟尽弓藏,这些事情自古多见,皇帝既然能对酆氏下的去手,对自己自然也不会手软,到头来要么自己带着徐离一族韬光养晦,要么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再低头看那绢画,不禁心中一惊,虽只寥寥数笔,但画中女子的样貌却跃然欲出,高洁若凌波仙子,却又妩媚荡人心魄,这可真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便是天下所有女子的颜色集在一起也比不过此人灵秀美丽!
邱三郎还跪在身前,低低哀戚,此事刻不容缓,必然要在进入刑部牢房之前将这女子带回来,悄无声息的带回来。
那些押送犯人的御林军送至刑部之后,点查之下居然少了一人,担不起这样的干系,便默默的勾画几笔,好似酆府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好在,沧妩在酆府就是个神秘的存在,她园中服侍的人又大多被酆荼青借机逐走了,大变之下竟没有人会注意多一人少一人。
徐离贤在见那个女子之前已然醒过神,还嘲笑了自己竟然方寸大乱,可看见那女子之后,他愣住了。那个女子比画中那个倾国倾城的样貌似乎更胜十分,更有灵性,然而看见那双眼睛,他知道,这女子是一味销魂蚀骨的毒药。
徐离贤在打量那女子,那女子嘴上却挂着玩味的笑容,缓缓道:“你救酆荼青一命,我保你徐离一族五代昌盛。”
呵,好狂妄的语气!
那女子却拽开罗衫,露出臂膀上的肌肤,隐约有个形似印章的疤痕,口中缓缓吟诵:“承天景命,四海宾服,皇帝临位,做制明法。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端平法度,万物之纪。圣治仁义,显白道理。皇帝之功,勤劳本事。皇帝之明,临察四方。……遵奉遗诏,永承勿戒。”
徐离贤震骇非常,这段文字,他无比熟悉,可以说前朝重臣都熟悉,这是刻在前朝太庙里太祖遗诏!他不可自禁的走过去,那女子肩上果然有印章疤痕,虽只有一角,但曲折缠绕,正是古时鸟篆。
传国玉玺!
那女子不顾他的震惊,拉上衣服,有种高贵不可亵渎的气质,开口道:“我姓姬,名沧妩,封号昌德。”
大佑王朝最后一个皇族——昌德公主姬沧妩。
“那你是想颠覆新朝,复立佑朝社稷?”徐离贤这样问,这是他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不,我只想救人,自救。”这也的确是沧妩真实的意愿。
徐离贤沉吟不语。
沧妩也不逼迫,徐离贤是聪明人,是个能屹立两朝仍能权倾朝野的聪明人。
果然,徐离贤一番计较之后,微笑道:“愿为公主效劳。”
徐离贤不曾问过沧妩为何会出现在酆云山的府中,他也不提及当年金塘沧妩的事情,但他比酆云山谨慎,他没有像酆云山那样霸道跋扈的将沧妩锁在一处,而是请沧妩暂居密室。
沧妩的第一个要求是:“保住酆荼青的性命。”
徐离贤照办了。这就是徐离贤肯在朝堂之上为酆府其他人求情的原因。
此刻沧妩因为听说酆荼青受刑的事情而决定尽快乾坤得定,徐离贤又是微笑,道:“那老臣明日便请太子殿下过府饮宴。”同样是老年人慈祥睿智有貌似宠爱的笑容。
沧妩也笑,云淡风轻又显得高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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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太祖遗诏”是才疏学浅的俺拿秦始皇石刻上的字拼凑的……很是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