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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圣马利医学院赶在年底之前放了假。
住宿的学生们都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去。
只有少部分人还会留在学校。
“莱克托?你要回家吗?”
住在汉尼拔隔壁的男学生走下楼,在门口撞见了提着行李的汉尼拔,于是走上去,打了声招呼后问道:“我记得去年你没回去吧?”
“嗯。”
汉尼拔礼貌性地应了一声。
他此刻看起来并不是很想和人闲聊。
男学生尴尬地挠了挠头,跟汉尼拔道别后,匆忙提着自己的包走了。
他走后,一辆车开来,停在宿舍楼门口。
这车是来接汉尼拔的。
汉尼拔走下楼前的台阶,敲了敲副驾驶的车窗,等车窗降下来后,弯下腰去往里面扫了一眼——他没看见艾尔。
“只有你吗?”
“是的,先生。”
“……”
汉尼拔闻言,将搭在窗边的手抽走,转而拉开后排的车门,提着行李坐了进去。
“走吧。”
他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司机升起车窗后,开车从宿舍楼旁的学校后门离开。
汉尼拔看着一路上堆积在街道两旁的积雪。
他注意到那些挂在店铺门前的圣诞彩带,被融雪搞得湿漉漉的,垂直搭下来——那红的绿的黄的粉的,却最终都灰成一团,随着风来随着风去,落在地上,很快被人扫走。
汉尼拔的圣诞节是在实验室里度过的。
紫夫人给他送了礼物来,是一个石膏摆件,被他放在宿舍的柜子上。
艾尔当然也给他送了礼物。
送了他一个吻。
车子一个拐弯开进了巴黎的富人街区,路上的积雪清扫得很干净,在街心广场上,还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树上积着雪,雪下的彩灯仍然还一闪一闪的。
但是越往里走,圣诞的氛围便越淡,那一家又一家的豪宅大门紧闭,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最后,车子停在罗斯公馆前。
汉尼拔提着行李走下车。
他走进公馆,在玄关处撞见管家,问道:“艾尔呢?”
“老爷在楼上午睡。”
管家回答道。
汉尼拔冲管家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提着行李往楼上走去,最后推开三楼走廊尽头的主卧的门。
房间里的窗帘全都紧拉着。
火炉里烧着火。
床边掉着一本没什么营养的美式漫画。
汉尼拔放缓脚步走过去,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漫画书,随意地扫了一眼——那哭泣的金发女郎正靠在男人怀里,巨大的对话框中挤满了方方正正的英文,一眼望过去,上上下下全是“LOVE”和“HOPE”。
他将书随手搁在床头柜上。
接着,在一片昏暗中,他注意到花瓶里插着的一大捧红玫瑰。
俗艳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花束间插着一张小卡片。
上面用法文写着:“祝君早日康复。”
落款是安德森·贝尔。
汉尼拔两指夹着卡片,他沉默地思索了片刻后,低头看向床上的艾尔。
艾尔还在睡。
他左脸上有一道压出来的红色痕迹。
汉尼拔伸出的手触碰艾尔的脸颊。
他的手很冷,落在艾尔的脸颊上,贪恋着那一片柔软的暖意。
而艾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向汉尼拔,打了个哈欠。他今天早上吃了早餐后,回到卧室里继续睡觉,一直睡到现在。
他看着汉尼拔,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唔……你放假了?”
“嗯。”
汉尼拔点点头——他今天早上,在圣马利医学院住院部值班到中午十二点,下了班后又急着收拾东西走人,所以身上的白大褂没来得及脱,裹在黑色的大衣底下。
片刻后,艾尔终于清醒了一点,伸手扯开他的大衣,笑了一下。
“莱克托医生?”
艾尔有些迟缓地从床上坐起来,故意虚弱地说道:“你快来看看我——我好像发烧了……好晕……”
汉尼拔眉梢一颤,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艾尔的额头。
接着,他淡定地说道:“你只是今天睡太久了艾尔,起来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不会晕了。”
看起来,汉尼拔真的像是医院里严肃认真的医生,一丝不苟地检查着病人的身体,不做保留地提出他的建议,并且对他的病人毫无非分之想。
艾尔靠着枕头,接过汉尼拔递来的水杯,懒洋洋地喝了两口。
他身上的伤,回到公馆里休养了两周,才感觉稍微有了点起色,至少不会半夜三更疼到睡不着觉。
而之所以拒绝留在汉尼拔那里,主要还是他想回来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如今一切都很明了。
费尔南私底下偷偷和安德森做了交易,并且在那天带人来到公馆,把公馆里的佣人全都绑了起来丢到阁楼,做了一个巨大的陷阱等艾尔回来踩。
艾尔一时不察,让他得手。
现在想起来还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安德森来找我道歉了。”
艾尔伸手从花瓶里抽了一支玫瑰,皱着眉将花瓣全都扯了下来,丢到汉尼拔身上。
“我最讨厌玫瑰。”
他恨恨地说。
“他想做什么?”
汉尼拔手里还捏着那张卡片,声音低沉,带着点轻慢的优雅。
艾尔想了想,冲汉尼拔勾手。
汉尼拔凑过来,被他搂住了脖子,用力地往床上带。
汉尼拔被他扯倒下来,压在他身上,愣神片刻后,笑着问道:“加斯莱斯先生,你想对你的主治医生做什么?”
艾尔仰躺在被褥上,用气音对汉尼拔说道:“我想要你给我检查一下身体,医生。”
“哪里不舒服?”
“唔……都挺不舒服的。”
汉尼拔低头,点水般淡淡地在艾尔的唇上亲了一下。
但这让艾尔很不满意。
他抓住汉尼拔的领带,凑上去接吻。
床上的被子被艾尔踢到床底,连带着枕头也滚了下去,在地上发出一点声音。
忽然间,艾尔听见火焰的辟剥声。
隐约的火光映亮了他的面庞,似要燃烧,橙红夹杂间,欲情滔天。
这正是汉尼拔期待已久的梦乡。
他的艾尔。
然而,房门猛地被推开。
瘦小的金发女佣探进来,低着头不敢往卧室床上看,只能颤抖着说道:“老爷……安德森来了,就在楼下。”
“……”
艾尔立即推开汉尼拔。
他裹着睡袍从床上下来,走向门口的女佣。
他们低声交谈了两句。
而床上的汉尼拔伸手盖住脸,沉寂中,他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情——
在这场情感的博弈里,他是那个沉溺不起的人,而艾尔则是那个清醒理智,随时可以抽身离开的人。
真不公平。
汉尼拔安静地坐起来,他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痛苦。
那口口声声的恨意如今又如何了?
消失了?蒸发了?破灭了?
不——它们明明是尽数化作了可悲的想念,日日夜夜,不停地想念——想念的诞生正是源自于那复杂的恨意,并在妒忌之火的焚烧中日渐顽固强大起来,最终如同一场末日海啸般,彻底淹没了汉尼拔的心。
一切都脆弱不堪。
唯有这份想念牢不可破。
他听见艾尔对女佣说了些什么。
艾尔关上门。
刚才的一切像只是场梦似的。
“他来了。”
艾尔站到汉尼拔身前,冷冷地说道:“他还不肯放弃呢。”
他坐上床,靠着汉尼拔。
只听见他轻佻地说道:“今天傍晚,他要在这里吃一顿饭,到了晚上,他就要讨好我,就要拿钱财诱惑我,让我跟他上床。”
艾尔笑了一声。
“汉尼拔,你说呢,是不是。”
“……”
他这番话,挑拨的意味很重,是在故意激怒汉尼拔。
而汉尼拔就吃这一套。
“你答应过我的,对不对。”
艾尔在汉尼拔脸颊的疤痕上亲了一口,仰起脸看着他——野心,欲望,杀意。
他和汉尼拔是同类。
心机深沉的同类。
而汉尼拔默不作声。
他任由艾尔握着自己的手,沉思片刻后,看向艾尔,黑乌乌的眼睛里,夹杂着一丝浓郁的蓝。
房间里的温度降了下来。
艾尔莫名地感觉到冷。
“他碰你几下,我就吃掉他几根手指。”
汉尼拔这一刻,突然地袒露了那份畸形变态的占有欲,以及容易沸腾的妒忌——他狰狞奇怪,是粗蛮的野兽,那所谓的礼仪优雅,所谓的英俊高傲,假的,都是假的,不过是野兽伪装的皮囊。
他贪婪的本性从不改变。
贪婪着艾尔的爱,贪婪着艾尔的目光,贪婪着艾尔的一切。
谁又会知道呢?
他是这世界上最爱妒忌的野兽。
是最爱死亡与腐烂的野兽。
也是最爱艾尔的野兽。
-
艾尔很快换了身新做的灰色西装,缓缓地走下楼。
他从楼梯上走下来,姿态随意,一双绿眼睛含着单纯的水光,好似那晚的狰狞与杀意只是安德森梦里一闪而过的魇怪。
或许,真的就像艾尔说的那样,他只是一时害怕,才会那样地反应激烈。
在艾尔看过来的目光中,安德森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此时此刻,他完全地把前几日艾尔随便说的借口给当成了真相。
真相?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安德森傲慢地想着——只要他展露自己的财力和地位,艾尔便一定会屈服的。
谁会不爱这些东西呢?
“加斯莱斯先生——我真的,非常高兴能在这见到您,就是劳烦您为我准备这一桌丰盛的晚餐了。”
安德森从餐桌旁站起身来,谦卑的语气中却有一股难以掩饰的,令人恶心的做作。
艾尔冲他笑了笑。
其实,这一桌本来是准备给汉尼拔的。
但是都无所谓了。
艾尔和安德森寒暄几句后,在餐桌前坐下。
他们随意地谈论起巴黎的股市行情,谈论起至今还未有结果的战争,谈论起法国或者是英国或者是美国的习俗。
偏偏他们不谈那一晚上激烈的争斗。
所有肮脏龌龊的交易与下流无耻的欲望,都暗自在餐桌之外的某处涌动着,如同那蛰伏于下水道的臭虫,等待着养育它的餐余垃圾从排放管道中掉落。
隔着餐桌,艾尔似乎能嗅到,在安德森身上酝酿的腐烂臭气。
他微笑着,看向安德森,用尽这辈子的柔情似水与甜言蜜语,将安德森绕得团团转,头脑发昏地,一杯又一杯酒灌下肚。
安德森脸涨得通红,忽然站起来,隔着餐桌伸手过去,殷勤地,想要握住艾尔搭在桌子上的手。
艾尔脑子里却记着汉尼拔的那句话。
他猛地抽回手,整个额头上骤然冒出一片细密的冷汗。
正对着主位的楼梯上,艾尔看见一个身影阴恻恻地停留在那——那个位置能够看清餐厅里的一切情形,而且不会被安德森发现。
“怎,怎么了?”
安德森有些喝高了,局促地收回手,看着艾尔脸色不好,下意识地问道。
艾尔摇摇头。
他回答:“只是伤口有些痛。”
“……”
提到这,安德森默默地坐了下去。
他又端起酒杯,手上轻轻一晃,示意一旁的女佣给他接着倒酒。
喝了一口酒后,他坐直身体,放下酒杯后对艾尔说道:“先生,先生——请您一定要原谅我的鲁莽,原谅我那天的粗鲁,我只是……我实在是太仰慕您了,您应该明白的,在您面前,那些可怜的仰慕者们的姿态,比我更卑微,比我更龌龊,比我更下贱……”
“早在几年前我就见过您了——我猜您肯定不记得了。但是,在那场宴会上,我见到您。那时您还很年轻,十几岁,又傲慢又顽劣,不让人接近您。于是我只能在一旁看着您,我而幻想,幻想起,和您在一起的时光——我真的止不住地幻想起那些。”
他说起这些,好深情的模样,那迫不及待往前探的身体也是,分毫不余地展露了他的痴迷与狂热。
安德森接着说道:“原谅我吧,我只是,只是太仰慕您了,我想得到您——为此,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真的,真的!”
他情绪高昂起来,撑着餐桌,胡子上挂着奶油汤的痕迹。
“我还给您带了礼物。”
他使唤女佣去拿他带来的丝绒盒子。
盒子拿过来,打开——
那几乎有婴儿拳头大小的蓝宝石吊坠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借着桌上烛光的摇曳,那光滑的多边切面瞬间折射开阴蓝色的光晕,令人目眩神迷。
好似一眼望进了深不可测的海洋,看见那鱼群穿过苍白的鲸骨,将贝壳与珍珠衔上岸;又好似整个被抛向了静谧的宇宙,身侧四周,只有一片混沌迷蒙的星尘。
这宝石惊得艾尔瞬时从椅子上站起身。
他伸手,拿起盒中的吊坠,举到眼前,看那宝石轻而缓地打起转来。
“您喜欢吗?”
安德森搓着手,说道:“您看,这可是无价之宝——海王‘波塞冬’。”
艾尔将宝石拿在手里,细细观察着。
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一直以为,波塞冬只不过是珠宝商们的吹嘘。
原来确有此物。
真的配得上这个名字。
艾尔面上短暂地浮起了一阵贪婪的色彩,那双绿莹莹的眼睛,有一瞬间,竟像是饿极了的蟒蛇或者是狼。
“我很喜欢。”
艾尔转头看向安德森,真情实意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安德森心底有了七成把握,于是走到艾尔身旁说道:“您这样喜欢,那它就是您的了,这是它的荣幸。”
他们两个距离突然拉近了。
艾尔和安德森对视一眼,笑了笑,接着不着痕迹地看向楼梯口——原先停那里的身影已然离去了。
艾尔稍稍一低头,整理好表情,抬头对安德森说道:“您给这样贵重的礼物,我白白收下来的话,想来是不太好。”
“不如这样——您随我上楼,我的卧室里有不少藏品,您……挑一件?”
安德森瞬间便听出了艾尔的言下之意。
他在狂喜的同时,不由得又生出一股子轻蔑之情。想来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贞洁烈子,搞不到手的人,多半只是钱给得不到位罢了——这巴黎人尽皆知的豪门名流也是如此。
艾尔将波塞冬放进盒子里,拿在手上,和安德森肩并肩地慢慢往楼上走去。
一路上,安德森醉醺醺的,对艾尔说了不少隐晦的荤话。而艾尔听了,却只是笑着,对这些话并不回应。
安德森于是越发大胆。
说的荤话更加直白起来。
直到他们走进卧室。
扑面而来而寒意,让衣着单薄安德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壁炉里的火不知何时灭了。
屋内一片漆黑。
“别开灯。”
艾尔用暧昧的语气对安德森说道:“看见沙发旁边的小台灯了吗?去把它打开。”
安德森听着艾尔的话,心猿意马。
他连忙跑过去,打开灯——台灯并不是很亮,只能勉强照亮沙发一侧。
艾尔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靠着沙发背,忽然发现,床头柜的一瓶玫瑰被摆到了身前的小茶几上。
他抬起眼睑,看向安德森。
一明一暗之间,那双绿眼睛里氤氲着情欲的湿雾。
“这是你早上差人送来的玫瑰吧。”
艾尔从花瓶里抽了一朵出来。
装着波塞冬的盒子被他随手放在桌上。
“是,是,您喜欢吗?”
“……”
艾尔轻轻转动起手上的那朵玫瑰。
他无言,垂眸凑近,轻嗅花香——那样子像极了油画里的人,那浓郁厚重的美人,画布上洒满了玫瑰的血——绿的叶红的花,却只为了衬托他这一朵过度盛放的野蔷薇。
糜烂的花香慢慢贴近,一如剧毒的雾。
而安德森还在这雾中深深呼吸着。
“很美。”
艾尔低声赞叹。
他猛地抬眼看向安德森,一双由翡翠雕琢而成的眼珠子轻轻颤抖。
他的眼睛,这幅样子,像是在看面前怔愣的安德森,像是在看安德森身后的某某某,又像是在看你。
很美。
但是它不如我。
你觉得呢?
他举起玫瑰。
他张开嘴——狰狞的,苍白的毒牙暴露了蔷薇那依旧无法驯服的野性,硬生生地撕开了他羊的皮囊,而后从中蹿出一匹愤怒的狼。
狼的眼睛闪烁着绿光。
他咬破玫瑰的肉。
他喘息着,迟缓地用牙齿嚼动。
玫瑰赤红的血从他嘴角处骤然淌下。
艾尔捏着花茎的手猛地一扯,整朵花被他啃食下来,徒留空荡荡的绿茎在半空中如弯曲的脊骨般摇摇欲坠。
他冲安德森笑。
他的笑,一场战争的号角。
安德森看见他轻轻地扬起眉。
似乎在问——怎么样?
准备好为我赴死了么?
安德森鬼迷心窍,跪倒在艾尔的脚边,恍然地看着他。
甚至没能注意——
那从身后投下的,死亡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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