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里庙缘

　　郑源对灯独饮。

　　一灯如豆，越发衬得室内晦暗不明。

　　已有三旬，玉锦依旧不省人事。若非每日常于窗口偷窥，哪能得知如今玉锦的模样，原先娇俏的小女娃倒成了扁扁的一片。

　　饶是郑源心里多做思量，也不禁一日一日地越发觉得惊惧，只怕某日忽然就看到玉锦化作尘灰，他再也不能见到了。他自知贺默守得紧，又不许自家进来，倒是李霖同贺默有赠药之谊，也还说的上两句。

　　郑源摸着玉锦的小褂，这是先前在扬州集市上买的，用的是天青色，边边上缀着浅黄的小花，十分可爱。郑源原是想要给玉锦置件新道袍，可玉锦毕竟是女娃，生性爱俏，见了这件便站住不走。

　　郑源被磨得无法，使了三十多文钱买下，玉锦天天抱着也不穿，只愿意看着。

　　如今想来，新衣如故，人却不知又会如何。郑源想着，又觉得眼眶发热，摸了摸竟然又是泪，不禁自嘲道：“我如今倒是哭得多了。”

　　“道爷何须这样。”清冷声线自身后传出，玉敷转出暗影，走至郑源身前，正色道，“堪破红尘的是佛陀，又不是您。”

　　郑源摇头：“堪不破便堪不破罢。”

　　玉敷暗暗打量郑源，见他十分颓废，连酒都多空了几坛，不由叹道：“想当年道爷同家主，也是同门兄弟，如何竟弄成这样，还不是一个堪不破？”

　　郑源抿唇一笑，似苦似涩：“何须再提。也是我少年时心性不坚，只觉得人对我好，便也要对人好，莫说心头肉，便是一条命也愿与他。何曾想过诸多计较！”

　　玉敷上前一步，素手将酒坛提起，先是自家倒了一盏，也给郑源倒了一盏，两厢一对，掩袖将酒饮尽。

　　“道爷说的是，若要好相与，必要做个先做个好伴当，再做个知心人。”

　　郑源也将酒饮尽，忽然把酒盏一丢，在远处当当郎朗响了几声才住了。

　　“我想过许多，先前我觉得，瑞儿他自然有错，我是心爱他之人，如何不能包容。若他杀人放火，我也跟着方不负两人好一场。如今我才知道，这好有好有坏，人心总有偏的。即便是神仙鬼狐，也会有个不同。师傅对我，着实更好一些。”

　　“当年我听家主说过，对道爷您还是有愧疚的。”玉敷又倒了一盏酒，扯过一张小凳坐下，“又说祖师傅偏疼道爷，才忍不住设计叫您错了一步。”

　　“错了一步？”郑源奇道，他未曾听过符瑞同他讲起这话，“怎讲？”

　　玉敷不答，只将酒慢慢一品，赞道：“这般好酒，哪里来的？”

　　郑源将酒坛一晃，附耳听听里头泉水般清响，不禁淡然一笑，“这阿瑞酿的最后一坛，也该同他共享。”

　　玉敷双掌一击道：“正是！道爷饮罢此酒，算是真同家主作别了！”

　　郑源苦笑：“正是作别了！如今同瑞儿一切相关，除了玉敷再无他人来。”

　　玉敷便又躬身一揖：“道爷说的是，我也该走了。蒙道爷照顾许久，实在无以为报。”

　　郑源摆摆手：“哪里说得报答！如今你可有去处？”

　　玉敷脸上一红，垂首把衣上的压襟整了一整，道：“青冥师叔许我去北荒。”

　　郑源觉得甚好，他将玉敷已然视作忘年挚友，如今有了归处，又跟着青冥，自然比跟着自家好上太多，便也挥手作别：“那，保重！”

　　玉敷去时漫天星光，连月娘也探出一半脸来。

　　郑源站在院内，仰头看着，忽然就想起那日同玉锦一道送鬼顾将军还家，天上也是这般清朗月色，只是当时月满，如今月残。

　　贺默自背后轻拍了郑源一掌，见郑源略一踉跄，便撇着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这个样子给谁看！小爷我可瞧不上！”

　　郑源转身，见贺默也是形容瘦削，不由冷冷一笑：“正是这样。”说罢，负手便要回屋。

　　贺默见郑源要走，也是一急，伸手拉住郑源袍袖：“小爷有事问你！”

　　郑源止步，将脸略偏了偏：“说罢。”

　　“你可听过寄魂伞？”贺默将脸一扬，“当年王竹娘所制的寄魂伞，可保魂魄不散！”

　　郑源听得此话，便觉心里一沉：“可是玉锦有甚不妥？”

　　贺默眼一瞪：“啰嗦！小爷只问你这个！”

　　郑源叹气道：“当年我也用过。只不过现下不好找来。”

　　贺默把嘴一咧：“小爷哪里怕不好找！只要有，小爷便能找来！”

　　郑源微微一顿：“如今这伞在东京汴梁，与那薛十一郎处。贺兰家的独子性命攸关，正用这个护着呢。”

　　贺默呸了一声：“又是狐狸！你家真真多事！小爷我去找，你看顾玉锦几天！”想了想又道，“不许吵着玉锦！”

　　郑源先头满心都是见到玉锦，倒没听见贺默最后那句，只听贺默说他要去，便道：“你如何这样去，我先叫人去问问....”

　　贺默白了郑源一眼，满口讥讽：“这般犹豫不决的性子，如何配当玉锦的师傅！对了，小爷听说了，如今尊师已然把玉锦收作徒弟了，你这半吊子师傅也做到头了！真真好事！”

　　郑源顿觉无话，将手一扬想树上招来一片叶子与那薛十一郎送信，不意却毫无动静。

　　贺默冷眼看着郑源动作，见他居然使不出法术，不由大声笑道：“可笑可笑！如今这是怎么了？小爷还没见过这般没本事的牛鼻子！小爷自去，你慢慢来！”

　　郑源见贺默矮身化作黑犬，踏着月色，就着风往北去转眼便瞧不见，不由黯然：“如今怎连个法术都使不出了？”却又忽然高兴起来，到底能同玉锦独处一室，可把贺默抛得远远的了。

　　郑源两步快走推开房门，走到榻前，低头看着玉锦苍白面色，胸口毫无起伏，只在那心窝之处一粒狐珠，隐隐约约透着红光。心知贺默到底还是给玉锦用了自家的狐珠。不由暗暗长出一口气。

　　“玉锦，玉锦儿...”郑源坐下，握住玉锦小手，喃喃念道，“是师...兄来看你了....”

　　玉锦小手微微一动，在郑源的手心勾了一勾，郑源顿觉得眼前雾气骤生，他又把手紧上一紧，细声道：“玉锦可醒了么？不许多睡了”

　　只见玉锦唇角微动，郑源俯下身子去听，却如同雷击一般。

　　玉锦道：“贺默，我疼！贺默！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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