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弈禧巧得圣宠
再漫长的路也总有尽头,再难寄的锦书也总有托付,当陈矜爵同往常一般微笑着拆开那封寻常至极的家书时,一切便已不能回头。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释放出的究竟是让人鼻酸的粉尘,还是呼啸而来的风暴,也许能从陈矜爵颤抖的手指窥见少许。
家书两份,习惯于瞧见女儿用花汁染色涂画的痕迹,陈矜爵满脑子乱跑的却只有“苏州倚翠楼”“与弄玉同年同月同日生”“钮祜禄-凌柱”“四阿哥的荷包”“爱笑的女娃”几个词!答案呼之欲出!
陈矜爵几次想从凳子上站起来,却腿脚发软站不住,全身一阵冷一阵热的。那么鲜明的特征和线索,老爷子究竟为什么没把自家孙女儿同钮祜禄家小姐联系在一起呢?也许是他没想到唯一的儿子竟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欺骗他?也许是他想都没有想过,从小捧在手心里宝贝一般的孙女儿竟是别人家的孩子?
其实老爷子思量不清楚的关键,便是他不知揣在小弄玉怀里,四阿哥的荷包!
陈矜爵越想心越乱,若弄玉是钮祜禄家的小姐,那金缕的亲生女儿又去了哪里?这么多年不知流落到了哪里去?若是要找,该当从何找起?若是找不到,他到了金缕的坟头上又该说什么?真要是找到了,对老爷子要怎么说,对弄玉要怎么说,对凌柱夫妇要怎么说?弄玉是老爷子的命,命能送人吗!
陈矜爵心中烦躁,不觉将女儿写来的信握紧,信中夹着的几朵干茉莉花无言地飘落到地上,“丫头,原来你并非故人之女啊……”陈矜爵喉咙酸涩,吐出几个字都觉得费力。他将手中的信纸平铺在桌上,瞧见三两句就出现一次的“爹爹”,没有家书的简洁明了,却全是日记一般的琐碎念叨。
“爹,今日咱家院墙下的茉莉花开了呢,真香,我将花摘了晾干,你也闻闻!”
“爹,爷爷又同老友们通宵饮酒去了,真不知对着那轮破月亮哪里来的那么多诗情画意,我看是想要喝酒才是真!”
“爹,女儿今日格外想念您……您做的清粥……就是前年我生病撒娇非要爹爹您亲手做给我吃的那次……好想喝哦!”
“爹爹,你过得还好吗,即使要努力赚钱养活我也要注意身体哦!京城有钱人好多哦,等我想到商机偷偷告诉你,嘿嘿……”
“爹,你哪时候来京城哇,你不知,老爷子给我找了老师,要我学舞蹈哦!最怕这个了!丫头好想你!附赠玉女飞吻一个,爹爹接好!”
陈矜爵明明唇角含笑却红了眼圈儿,手指轻抚过纸张上弄玉画的笑脸勾的小花,手中捧着的好似就是女儿的小脸,说什么都不愿意放手。陈矜爵捻起桌上小碟里一块儿干碎了的酥糖,放进口中细细咀嚼,依稀仿佛看到了女儿将点心小心包起时的样子。
你若没有这么贴心聪慧,此刻我也不会这般恐惧害怕了吧!丫头你,若是我的亲生女儿该有多好!再也没有人可能带得走你!可是丫头你,为什么不是呢……东风无力百花残,地上的茉莉花瓣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似了解了人的悲伤,静候着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命运……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少年不知愁滋味,此刻人在京城的颖川哪里知道陈矜爵的挣扎。
六月尽,七月至。伴随愈发燥热的天气而来的是七夕,这个中国传统情人节。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想到这悲情的诗,颖川却觉得欣喜,毕竟时空并没像银河一般将她同她的“尹郎”隔开!颖川虽不懂古代女子怀春绣荷包的心情,却觉得不应错过任何向胤禟表真心的机会。
颖川做的是十分费工夫费心力的双面荷包,一面是钴蓝色锦缎的,上绣茉莉花一株,一花一叶一世界,一你一我异时空。荷包另一面是粉蓝色,上绣一只白老鼠抱着一粒大米,亮点便是那只笑得无比邪恶的胖墩白老鼠。
情景回放。
“小姐,你怎么能绣老鼠呢!会吓着九阿哥的!”颖川并没隐瞒她对胤禟的好感,倾城倾国只当她们家主子比一般人家的姑娘早慧也早熟,因此都极力阻止颖川送老鼠这种自断姻缘的行为。
“就是就是,绣个蝶恋花多好!”倾城满脸恨铁不成钢。说到蝶恋花,颖川想起了另一首在现代传唱度极高的歌曲,两只蝴蝶……其实,相比之下她还是更喜欢老鼠爱大米……于是颖川无视大家的鄙视,在送老鼠的路上一气走出了很远。
荷包的手工很好,颖川细心地采用了许多现代手工艺术,比如更细腻均匀的针脚,欧式花边锁扣,为了不显得女气,细细地看,就连那老鼠都是佩剑的!那颗大米上也绣着一个极小的蝴蝶结。他不见得看得见的心意,她却不能深埋在心里!
尤其京城的夏天,即便坐着不动也能出一身的汗。虽有倾城倾国两人在旁边打着蒲扇,帮忙递着针线,颖川却还是因为过于精细认真的绣活儿,需要时常停下来擦擦汗湿的双手。好几次额头上的汗珠差点儿滴到荷包上,好几次手上有汗针尖儿一划便扎到了手。
倾城倾国劝说不得,便只能心疼地备着水盆毛巾,不时给颖川擦擦汗。
老爷子虽不管颖川的外出,却知道孟肆大赞弄玉是最聪慧有灵气的小姐,林妙书也说弄玉身体灵活、节奏感好,是天生的舞者。老爷子听了两位师傅的话很是得意,再说这话并非两位师傅直说给他听,而是从家中同样有小女拜师学艺的同僚那里听来的,得意的心情就水涨船高了起来。
前几日皇上意外瞧见他平日所做的一副书法,竟想起了他这么个人,当即钦点着到了御前。之前在南边儿也不是没有献过艺露过脸,陈弈禧脸上无半点儿张狂激动,也没有怨怼不得志,仍是淡定自若的君子风度。康熙老爷子便想起了南巡时,同这个写得一手好书法的老臣一起垂钓饮酒的潇洒。
彼时皇帝微服私访在民间,偶然进到一家金石铺中,与同样不知眼前这个人便是万岁爷的陈弈禧点评几副扇面书法许久,两人不时摇头可惜、点头赞叹,直到康熙老爷子要掏钱买了,陈弈禧才哈哈大笑将这扇面送了这位远道而来的京城人士。
陈弈禧拍着康熙的背满脸笑意道,“老弟,你从京城而来方才说不知这写字的陈弈禧是谁,不巧正是区区在下,哈哈!”
康熙汗颜,而后更狠地将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收了陈弈禧的扇子,请这位老兄一起喝酒钓鱼去了。直到分别的时候才小声透露:“陈大人,朕与你京城见了!”搞得陈弈禧目瞪口呆。
最最好笑的是,陈弈禧的孙女儿同他爷爷一般的逗趣,俩人都是妙人,但又都被康熙老爷子骗了。骗人没什么乐趣,骗一个有趣的人就有了乐趣,几天之内骗了一对有趣的祖孙俩那就更有趣了!
康熙在陈弈禧心中也是个妙人,这几日每日都要与他杀上一盘围棋,却不是因为他下得好,而是因为他下得烂,不必像别人一般让着皇帝下,皇帝赢得更舒坦更坦然更有成就感!
被皇帝戏谑了自己的烂棋艺,陈弈禧也渴望在皇帝面前添添堵,于是常常悔棋,有时一盘棋悔得子比下得子还多……康熙每每都要忍不住拍桌子,陈弈禧便贼贼一笑,“皇上,您也不希望您能赢过的人永远是这个烂水平吧?我多悔棋一次,就更长进一些,您要赢我也就更难一些,您不会怕了吧?”
陈弈禧说完就觉得自己这话怎么听上去这么耳熟啊,后来就想明白,好像自家孙女也常常套用这个句式来——诓自己……效果也跟诓自己的时候相同,皇上竟能忍了!
御前侍候的几个人透出陈弈禧同皇帝相处的情形,众人都有些吃惊,敢情这陈弈禧不是靠巴结讨好上位,而是靠惹怒老爷子?听说这几日陈弈禧的胆量又有提升,有次竟被皇上抓到在皇上仰头喝茶的时候偷拿皇上下的棋子!在皇上瞪圆了的眼皮子底下仰头哈哈大笑……然后袖中藏着的皇上的棋子被乐极生悲地甩了出来……
当日陈弈禧被皇上赶了出去,众人无不摇头晃脑这陈弈禧失了君心要倒霉了,陈弈禧却不觉,见人就说他是第一个敢赢过皇上的人……他当然没提,是在作弊的情况下……果然,没过两日陈弈禧又被皇上召了去,这次不是下棋了,而是钓鱼。
除了两个当事人,谁都不知道俩人举着鱼竿在御花园里钓了几条锦鲤。后来据御前某人透露,皇上佯装要去小解偷藏在树后,在陈弈禧鬼鬼祟祟把皇上钓来的鱼偷抓到自己篓子里的时候突然出现抓了个现行。而被撞破的陈大人怀抱一尾锦鲤身子半蹲表情尴尬,之后俩人不知说了什么,哈哈大笑几句就各回各家了。
佞臣的名头太大,也是不好当的,陈弈禧深有此感,与此同时南书房中的满大臣对他多有不满,另一部分汉大臣又分为两帮,一帮清流大臣自诩绝不与谗臣同流合污,另一帮则高兴始终被满大臣压制的汉人力量终于崛起,愿与陈弈禧共富贵。
陈弈禧却自知康熙皇帝胸怀天下、心济苍生,其中的沟沟壑壑绝非常人所能看懂。一趟南巡看出来的问题一定很多,想要解决问题便要知道问题背后的背景,南方世家的影响力不可说是小,虽不及京师,在当地却有代表性。
皇上不避讳地提及初入关时的剃头令和扬州三屠等敏感问题,他也诚实地回答了南方世家几十年来对于满洲贵族由鄙夷惊惧到接受认可的态度转变,还引用了颖川当年从南京大屠杀中学来的一句话,“不能改变历史,但能改变未来”,百姓要的只是安定和富足的生活。百姓有饭吃,孩子有书念,就这么简单。
伴君如伴虎,皇上有时候也需要减压,陈弈禧自然有自己应对的那一套。他果真故意偷棋子的吗?不过是想让皇帝发泄一下近日朝堂上建议被否定的不痛快,皇帝舒畅了自然就觉得他的行为可笑,笑过方就明白了陈弈禧的好意。康熙高兴有这么个老友了解他的悲苦,关怀他,陈弈禧也算明白了皇上不是个昏君,这才敢大胆行事。
陈弈禧可能仅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得到皇帝的宠信吗?自然不可能!
陈弈禧对南方情况的了解超出常人,这也是康熙愿意同他闲聊的原因,因为同他闲聊也是有信息量的,皇上需要这么一位观察深入江南民生的当地官员给他说一些他看不到、看不及的事。
这便又要提到颖川的谋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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