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尽头

　　出城那天，李只看了这人一眼，印象多半来源于，这个人打断了他和阿历克斯的吻。但一个印象已经足够，他向那个中国小伙子伸出手，直接说中文：“能帮帮我吗？”
　　小伙子很干脆地点头，跟李握手：“当然，跟在车队后面。啊，还有，我姓戴，戴文宇。”
　　他站在路基上面，居高临下，笑脸映着初升的月光。顷刻之间，李心里一抖。
　　那张脸，那么像一个人。

　　夜色已深，他们开进一座环形的山坳之中。转过弯，远远望见，暗色的山脚下点点灯光。有高耸的围栏和电网，是一个很大的农场改建成的避难营地。
　　除了黑色车队，看不出这地方有任何□□色彩。戴文宇带杰克去医务室，又找人帮李安排了过夜的房间。
　　“这里的华裔，最不缺的就是医生和数学家。”他笑着，递给李一杯热水，“丽莉呢？”
　　“睡了。她累坏了。”虽然是初春，一整天水米未进，李还是感到浑身发冷。屋里，医生在给杰克打石膏。他的右腿膝盖骨裂了一道缝，得固定好，然后休养一段时间。
　　——至少三个月，而且决不能跑动。这个部位的伤如果休养不好，极可能造成跛脚。
　　小家伙还是在哭，但好像惊吓多过疼痛。
　　“我明天会跟白先生打个招呼。”戴文宇略歪了歪头，表示这事很微妙，“他会很高兴我把你带过来。尤其是你没跟那个外国人在一起。他叫什么？阿姆斯特朗还是什么？”
　　“阿历克斯。”李有点尴尬。他知道白恺种族观念很重。但他不想用那种语气提及阿历克斯。在这方面，戴文宇的倾向还不明朗，李决定试试，“他救了丽莉的命。等有机会我得去找他。”
　　戴文宇看定他，一秒钟，又飞快地把目光转向别处，不置可否：“哦……“
　　李赶紧换话题：“你们这儿建得真不错。“
　　戴文宇笑了：“明天我带你参观参观。“

　　这是白恺早就建立好的一个小王国。
　　事实上，破城那天，他们连弯子都没绕，就直接挪了个地方，到这里继续生活。
　　在两座山的山脚下，一个口袋状的山坳之中。整个山坳被分成几个区域：有电网和围栏的生活区，只有围栏的牧场，和一大片不加防卫的耕地。山上有一条小河流淌下来，从中央穿过整个营地，三个区域都能得到河水的滋润。生活区在最上游，中间是牧场，最下方是以河水灌溉的耕地。
　　营地里有大概有上千人，具体数字李并不清楚。帮派的人，他们的家人。李暗自忖度，其中有些是城破前就已经转移到这里生活的。因为庄稼和牲畜，都不像是刚刚才有人照顾的样子。人们的状态，更没有一点刚刚逃出生天的惊怕。
　　护卫这几百人的，有好几道防线。
　　山口常年有哨卡，晚上有红外线夜视仪器监测。监测的覆盖范围不单是山口，还有整个营地外围，方圆几十公里。有一个专门的小组负责这件事，附近一旦出现丧尸，就会派出人去剿灭。在一些比较难防御的位置，比如山地，树林，还埋设了地雷，这样哪怕人手不足，也能拖延一段时间。
　　至于地雷的来源，戴文宇眼睛发亮，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略凑近一点，压低声音：“你小的时候，看过电影《地雷战》吗？“
　　李立刻乐了：“看过！你们照那样做的？“
　　“没那么简陋，但的确是我们自己做的！“戴文宇挺激动地点头，“我参与过一小部分设计。呃……我是来美国留学，学工程的。”
　　他耸耸肩，脸上流露出无奈和遗憾。
　　战争来的太突然，令人措手不及。回过神来，已经失落了与往日生活的所有联系。但无计可施，一个人只能往前走，要么就得去死。
　　“白先生从没问过我要不要加入。他把枪砸在我怀里，冲我说，‘跟着’。”
　　李点点头，他几乎能想象出白恺冷酷威严的样子。
　　“我很感激他。”戴文宇举起手，看着无名指上，枪柄留下的老茧，“跟我一起的那些人里，只有我活下来了。“
　　要么战斗，要么死。最糟糕的是，有时，你根本没有机会去战斗。
　　“在这的都是中国人吗？”李开始有点佩服白恺。不论他的初衷是什么，在外乡生活的人，需要这样的一个团体，可以依靠。而他凝聚了这个团体，并将它打造得安全坚固。
　　“基本上都是。也有些华裔混血……”戴文宇明显还有下半句，却打住了话头，犹豫起来。
　　“……怎么？”李追问。
　　“我不知道韩。他爸爸那边是黑人，但是他母亲那边就不知道了。”戴文宇似乎是想嘱咐李什么，正色，着重清了清嗓子，“别问这件事。一句也别提。他是白恺的心腹，别把他当没心没肺的普通人。”
　　眉宇之间神色变化，一些话无法言喻，只能意会。
　　“我会小心的。”李也跟着严肃起来，点点头。他不想惹麻烦，毕竟因为杰克的伤，他要在这停留至少三个月，还没算上复健的时间。
　　背后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个欢快的孩子。
　　“舅舅！你要不要吹蒲公英？”丽莉抓着一大把白色毛团，从缓坡上冲下来，一头扎进李迎候她的怀里。
　　“你乐意给舅舅吗？不要自己都吹光？”李抱着她，站起来。
　　“这次你可以吹，”丽莉瘪瘪小嘴，有点舍不得，“但是也别太大口。”
　　李和戴文宇一起笑起来，吸一口气——
　　白恺的声音，突然从上面冒出来：“我怎么好像听见，有人说英文啊？”
　　李暗自抱紧丽莉。
　　抬头，山岗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悠悠走下来：“小孩就算了，以后可以慢慢教。李先生，又见面了啊。”

　　“对不起，昨晚太晚了。所以我没跟您打招呼就……”李试图解释一下。
　　“不不不，不必。”白恺笑得热情洋溢，连连摆手，“小戴遇上你之后，就给我打过电话了。带了两个孩子，不方便也是人之常情。他们是？”
　　你带了两个外国孩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李略微低头，好让目光不与白恺对视：“是我妹妹的孩子，还有她的玩伴。”
　　“这么说来，令妹已经……”白恺瞥了一眼丽莉。
　　“是。”李不想提及，回答得尽可能简短。
　　“我听说，那孩子伤的不轻。多养些日子吧。我明儿跟大厨打声招呼，杀头猪，给孩子熬点骨头汤喝。”白恺满脸上，只有眼睛眯起来是在笑。意思很明白，你好好留在这吧，咱们互惠互利，都方便。
　　李咬咬牙，笑了：“白先生别这么麻烦。小孩骨头长得快，不一定非要吃那些东西。来，丽莉，叫白叔叔。”
　　他想让丽莉说句中国话，讨好一下白恺。但又捏着一把汗，毕竟丽莉可能从来都没听过中国话，更不知道“bai shu shu”是什么意思。
　　但丽莉虽然不明所以，却足够机灵，照猫画虎学得快极了，脆生生叫：“白叔叔。”
　　“呦，好孩子！”白恺眉头一扬，笑了，立刻问李。“她父亲是？”
　　“是中国人。”李心里想，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就挺好。”白恺这下满意了些，虽然那男孩还让他有点耿耿于怀。
　　李看他脸色有所和缓，立即试图更进一步：“我能不能，借用一些汽油？和GPS。”
　　他想试试看，去找阿历克斯。
　　戴文宇一把握住他的胳膊。
　　白恺直白地望着李，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眼神已经把什么话都说了。
　　李只得垂下眼睑，再次避开白恺的目光。

　　另一个方向，忽然又有脚步声传来，几个人齐齐扭头。又是熟人，韩拎着只猎枪，大概是在附近打猎，看见李笑得爽朗：“李！”
　　李一见韩，脑子里突然就牵起了阿历克斯，一走神，只点点头打个招呼：“嗨。”
　　韩刚出现，戴文宇立刻距离白恺身边退远了一步，似乎有些等级区分的意味，又似乎他对韩一直有所忌惮。
　　韩欢悦地小跑过来，像是没注意到气氛变化，脱口就是英文：“李，阿历克斯在哪？你怎么来这了？大卫带你来的？”
　　谁？李只觉得胸口一撞。
　　“说什么呢？”白恺回头，一眼望过来。
　　韩像恍然大悟似的，赶紧闭嘴：“对不起白先生。”
　　白恺极为冷峻地皱起眉，但也不再追究，扭了头往山脚下走去。几人也就跟着往下走。
　　韩趁白恺不注意，回了头，冲李夸张地摊了摊手。
　　“大卫是……”李边跟着走，边竭力压制住狂跳的心，摆出镇定的状态，问戴文宇，“还是我听错了？”
　　“是我。”戴文宇笑笑，“我英文名字叫大卫。读音像嘛，刚来美国的时候起的。”
　　山风微寒，吹乱戴文宇的黑发。他的眼角眉梢还很有些书生意气，来源于那块遥远的土地。任凭岁蹉跎，世事荏苒，都磨折不去的江山魂魄。
　　像一个人。
　　李不由弯了嘴角，很有些想起了家乡，脱口而出：“要是能回家，就好了。”
　　戴文宇一愣，但想想也知道，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从何而来：“会好的。等局势稳定了，总有一天咱们能回去。咱们都还年轻呢，等十年二十年怕什么。”
　　“说得好。”白恺突然赞了一声，“早晚回去。”
　　他停了脚步，俯视着山脚下，在小山的臂膀围拢之下的营地。
　　虽说早晚回去，但眼下，他已经一手建立了这个微小的小王国，小世界。
　　——“欢迎到乌托邦来。”
　　他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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