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天下

　　莲花教下属五个堂，分别以金、木、水、火、土命名，每个堂分设正副堂主，堂下又各有分十二个会，以地支命名。王士元、陈之鹤当夜赶回周家庄后，怕杨起隆发生意外，便拨出火堂辰会的一部分人来齐家寨支援，带头的是副堂主上官云成，天刚蒙蒙亮就赶到了。众人匆匆叙过别，然后分宾主坐定，作起夜里救人的商议。

　　不久，又有三位白袍道人和一位灰衣僧人飘然而来。孟紫岚听杨起隆称他们上山真人、慧空禅师、别木真人和依木真人，前两人在五十岁上下，后两人不过四十岁，均精神矍铄，神彩奕奕，大有道骨仙风之派。杨起隆很尊敬他们，将他们请为上座后，亲自奉了茶，并将白文选和上官云成等一一引见给他们。四人见孟紫岚靠在窗边，便问她是谁，杨起隆如实说了，并把她如何被抓的事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四人听后脸上都露出不悦的神色。上山真人更是快语如珠，连声质问杨起隆：“从没听你近过女色，你现在带着她是什么道理，难不成也被她迷住了？值此至要关头之时，你不怕被她坏事吗？江山和女人，你究竟要哪个？”杨起隆忙说：“真人误会了，我并没有带她的意思。把她带到这里，也只是想暂时安置，等举事成功了，再把她送走。”慧空禅师不满地说：“送她干什么！既然是鞑子的妃子，直接杀了不就得了，没必要费那个心。隆儿啊，你生在皇家，又有大业在身，实不该心存妇人之仁，将来如何统治天下？”杨起隆说：“她虽是鞑子的妃子，却不是满人，当初进宫不过是给顺治冲喜，不是自愿的。我们既要光复汉室，收复江山，就不能杀自己的同胞。”四人虽然不满意，但听他这么说，也只好作罢，随后问起举事的事。杨起隆把安排说了一遍，四人听得不停地颔首称许。末了，上山真人说：“有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困乏其身’，隆儿啊，我从你身上深有所感，如果此事一举成功，也不妄你这些年来受得苦了。”杨起隆忙起身说是。众人又谈起当夜的安排，孟紫岚见四个僧道对她颇多嫌恶，便离开客厅，在大院里独自转悠起来。

　　她知道杨起隆不会成功。从此往后二百多年仍是爱新觉罗的天下，任他们再绸缪，不过空欢喜一场。昨天她躺在床上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历史的发展告诉他，打消他起事的念头，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是“鞑子皇帝”的妃子，他们是不会相信她的，而且他们和朝庭的仇恨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不拼、不争、没有人伤亡，他们不会意识到正在做得是错事。从他们的谈话中，她得知，他们把清朝当成了元朝，以为只要一直抗争下去，几十年后中原仍将回归他们手中，却不知道，满人是不同的，他们吸取了元朝灭亡的教训，从而改变了治理天下的方式，皇太极、多尔衮南征北战，打下江山，顺治实行满汉一体，安抚人心，为清朝的繁荣昌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康雍乾三位皇帝则把他们的统治推上颠峰，单靠杨起隆这位故太子是根本推翻不了的。如果她不了解杨起隆，她根本不会关心他，也不会烦忧，可是她了解他。他和顺治一样心里都装着百姓，都不想天下大乱，荼毒生灵，可是因为注定的命运，不得不硬起心肠违心而战，战火焰起来时，哭喊的是百姓，而啼血的却是他们的心，她想帮他，却不知道怎么帮。想到这些，她发起闷，但是一想到顺治还活着，她还能见到他，她又好受起来。

　　齐家寨，顾名思议，是个山寨，依山而建，周围有树有溪流，山林郁郁葱葱，一直沿伸到深山里，是个很好的埋伏场所。杨起隆身边虽然只有七十几人，却都些精兵强将，又熟悉地形，很快就在山坡上、树林里埋伏就绪，只等着天黑了。临走前，杨起隆兑现承诺，给孟紫岚解了毒。原来圆空插在她头上的是根冰针，进入身体后便融化，上面的毒也留在了体内。这种狠辣的手法是圆空专门为对满人而创独的，杨起隆虽然不会使，不过可以用功力把她体内的毒逼出来。做完后，他把她交给钟夫人照料，带着人走了。

　　这一天好像很长，怎么熬得熬不过去。黄昏时分，孟紫岚双手抱膝坐在床上，透过窗子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山岗，猜测着他们在做什么。她疑惑着，他将怎么收场。在煞费苦心准备了这么多年后，一旦失败，他将何去何从？是否像史料中记载的一样，他会一活动就是八十几年？如果是，他也是个能人了，让大清三位英主一头疼就是将近一个世纪。他和顺治年纪相仿，一样的心地，能是个多福多寿的人么，在不停地战斗中？

　　其实就算不了解历史，她也不在乎谁会赢，她只在乎顺治，当然也有点在乎杨起隆，尤其他眯起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时候。和顺治一样，他博学多才，却不计较她的愚笨，还和她谈心里话，谈过去和将来。以前她从没觉得自己生活的时代好，现在处在两位天子纠缠的旋涡中，才发现还是她的时代好，如果他们生活在那里，就不会为争夺天下而杀得你死我活了。他们可以去竞选，通过才学和个人魅力赢取选票，胜得那个治理国家，败得那个养精蓄锐，在四年或八年之后东山再起，那才符合他们的个性。没有血和火，没有死亡，没有仇恨，在平和中寻求自己的治国之道。如果他们不喜欢治理国家，他们可以选择作诗人，作文学家，或者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可惜没人能选择出生的时代，即便是君主。

　　最后一抹晚霞揉着殷红的眼睛离开后，天终于黑了，孟紫岚摒息盯着山岗，一场撕杀就要开始了么？她倾耳听着，直到脑皮发起麻，耳鼓“嗡嗡”地起来，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是押送桂王的路线改了，还是杨起隆算错了，清兵在白天就已经过了齐家寨？她正疑惑着，突然杀声四起，锣鼓宣天，响彻云霄。

　　哦，杨起隆还是赶上了。她飞快地跑下床扑到窗户前。虽然她住在二层上，但是除了声音外什么也看不到。哦，她急迫地乞求，让我看到，快让我看到！我要知道事情的进展，我想确保杨起隆成功了。他只是想救人，救他的亲叔叔，老天，请你帮助他！毫无察觉地，她竟双手合什，诚心诚意祈祷起来，当她发现时，她的双手已经抖成了一团，冷汗顺着双手的曲线淌到手腕上。

　　怎么，声音突然停止了。是成功了吗？可是太快了！她拼命地向前探着身，以至于差点摔下去。她慌忙抓住窗棂收回身体，正想找个地方坐下，突然从山寨两边的山野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还夹杂着“嗵嗵”的大袍声，天空立刻被染红了，树林倒了一大片，连她的脚下的地板也巨烈晃动起来。清兵押解囚犯还要带大炮么，那么重的东西他们一路上怎么运过来的？她正疑着，钟夫人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家丁突然撞开大门，连滚带爬地跑进前院。钟夫人迎了上去。他们正说着什么，因为离得太远，她听不到。于是她迅速从窗边退开，扶着墙跑下楼，穿过甬道跑到前院。钟夫人一见她，立刻说：“我们中计了。他们押送的桂王是假的，是由清兵扮的。他们早做了准备，为了诱少主子上当，他们不但提前埋伏在山里，还运来了两门连红衣大炮！他们有好几千人，而少主子只带了七十几个人！我们完了------”她还在说着，但是孟紫岚已经听不到了。当听到清兵做好埋伏后，她便跑到马厩拉出一匹马，来不及拿鞍辔便飞身跃上马背奔向战场。

　　他不能死！这是她混顿脑海里唯一还能分辨清楚的念头。她要去救他，她要那双细长的眼睛继续笑着、继续保持着那流动的光彩。

　　火炮连天，狼烟四起。等她到战场时，漫山遍野都已被清军占领，地下躺了不少尸体，有满兵，也有杨起隆身边的人，刚刚抽丫的绿地已被染成了黑色。战场已经在山岗上、树林边分成了几处，密密麻麻地交织着兵器的“铿锵”，呼喊声、冲杀声响成一片。她刚接近就被清兵发现了。她不知道他们是从里出来的，只觉得好像有块黑云飘过般，她已经被团团围住了。他们有理由认为她和敌方是一伙的，因为她穿着汉人的衣服，于是，有人大喝“是个女人！”“把她擒住！”

　　敌人的火把已经把四野照得亮如白昼。她一边左冲右撞，躲避清兵的攻击，一边四处张望寻找杨起隆。他在哪儿，是山岗还是林子的边上？他在哪儿？在哪儿？

　　哦，他在山坡上。他的周围已经躺下无数的尸体，可是敌人像潮水一样，倒下一批又涌上一批。他的扇子丢了，手里持得是一把银光闪闪地宝剑，正在和一个将领打斗。她狠狠地抽着马迎着包围他的清兵飞驰过去。

　　“抓住那个女人！”“杀了她！”------喊声四起，里边还夹杂着满语。眼见一员清将手提长矛刺来，她一侧身，反手挥了一鞭，正好抽到他的脸上，在他低头的一刹那，她飞身跃过去把他踢落马背，乘势夺去他的矛掉转马头冲进包围圈，当前一刺，挑开和杨起隆撕杀的清将，探手将杨起隆拉上马背。看到她一瞬间，他愣了一下，但是立刻咆哮道：“谁让你来的，这里不是在玩过家家的儿戏，是战场！”她挥矛扫开又冲上来的清将和士兵，大声说：“不要恋战，快逃！”但是为是已晚，刚才围攻她的清兵也加入进来，把他们团团围住。先前和杨起隆打斗的清将挥剑指着他说：“朱三太子，你再不缴械投降，连你的女人一块杀了！”杨起隆怒发冲冠，大喝一声 “你敢！”便将孟紫岚搂在怀中，拍马过去，一手挥剑将清将刺下马，又横剑扫开周遭的士卒，纵马跃出重围，一边沿着山道撤退，一边回头对还在作战的护从喊道：“兄弟们，不要进山寨，往深山里撤！”众人一听，忙弃了敌人，或抢马，或徒步急跟上来。眼见要进入山林，突然山下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是红衣大炮！马受惊，撅起前蹄仰天长啸，将孟紫岚和杨起隆甩落马背。她一惊，但呼声还没出口，身体已被杨起隆凌空抱起，两人翻滚着落下山坡。敌人立刻蜂涌而上，将他们团团围在其中。上山真人、别木真人和三位莲花教的兄弟正在附近做战，一见少主子被围，忙要冲过来营救，不想横向又杀出一队兵马，将他们锁在其中。

　　杨起隆在翻滚下山坡时，为了用身体护住孟紫岚，背心撞到一块尖石上，落地时五脏受震，血冲口而出。孟紫岚忙将他扶住。他以剑撑地，冷傲地扫视着敌人。士卒让开一条通道，一员清将缓步走进来，打量了一番杨起隆后，说：“炯儿，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杨起隆一听，忙上下打量着他，许久之后才迟疑地说：“你是------舅舅！”

　　清将点了点头，抚摸着胸前花白的胡子，说：“那夜你离开后，我曾多次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一直想把你接到府里享受荣华富贵，可是出去的人总是无功而返。我还以为你已经------”说完，老泪纵横。他正是杨起隆的亲舅舅周琛。

　　杨起隆冷笑了一声，说：“承蒙舅舅一片好心，炯儿感激不尽，不知道舅舅打听过炯儿的两位皇兄是被谁杀死的？”

　　听到这句话，周琛顿时尴尬起来，忙咳嗽了一声，缓声说：“炯儿，舅舅是好心劝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所谓天道不可逆，你再怎么挣扎也抗不过天道，还是听舅舅的，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吧。当今圣上宽和仁慈，会对你从宽处罚的，好胜过你落草为寇。你两位皇兄被杀也不是舅舅的错，当年舅舅错信李贼，把你们交出去，害得他们惨遭杀身之祸，你流落民间，舅舅一直耿耿于怀，寝食难安。你就听舅舅一句话，不要再错下去了。朝庭已经知道你们的阴谋。皇上病危、押解朱由榔进京都是假的，是为了引你自动显形。皇上英明，知道这些两条消息一散出，你们必会乘乱反叛，所以事先做好准备，一面令我们在这里等你，一面暗地里调兵遗将，驻守在京畿各处，你那些手下还没出保定，皇上就知道了，只怕他们现在已经束手就擒。”

　　“原来如此，好个善于谋略的君主啊！”杨起隆仰天长叹，目光中没有悲愤，有的只是一缕酸楚，如风般一扫而过。他直视着周琛说：“皇叔呢？想必朝庭已经把他处决了吧。”

　　周琛摇了摇头，说：“还没有，正在羁押中。”

　　“哦。”杨起隆冷笑着说，“又是一大功劳啊，舅舅，你抓住我后是不是又可以加官进爵了？要我恭喜你么？”

　　周琛不自然地笑笑，向身边的人挥挥手，示意把杨起隆绑了。众清兵正要过来，突然上山真人、慧空禅师手中各执两个清兵扔了过来，撞开众清兵，飞身跃进包围圈，拉起杨起隆和孟紫岚纵身又跃出，向山里急行。清兵迅速如潮涌来，两位出家人把杨起隆和孟紫岚放到地上，说：“你们快逃，我们来退兵。”说完返身和敌军战在一起。杨起隆还要挣扎着去帮忙，孟紫岚一把拉住他说：“你受伤不浅，再坚持下去，就是光吐血也吐死了。不要辜负两位老人的心意，还是先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完，扯了他向山上狂奔。正到半山腰时，忽听一声长啸，两人忙转身察看，却见慧空禅师已倒在血泊中，全身上下插满了剑驽，紧接着上官云层副堂主也被射中，身体像刺猬一般，却还在撑着战斗，直到被近身的士卒们乱剑砍死。上山真人的一条胳膊已经被砍掉，却还在拼命战斗，见他们回身张望，大吼道：“臭小子，你敢死在这里，下辈子就不要做我徒儿了！快滚！”话刚说完，全身已中数刀，直立着长啸而绝。

　　看到这里，杨起隆睚眦欲裂，提剑就要奔下去，孟紫岚却一把将他拉住，转身发足向山上奔去。清兵在后边紧追不舍，开始还是分成几股，但是山势越来越抖，他们便渐渐汇成一股，密密麻麻地在山头上攒动着，一直追到断崖上。断崖边上有一棵百年老松树，粗壮结实，孟紫岚让杨起隆靠在树干上，俯身向崖下一看，顿时头晕目眩，几乎一头栽下去。她忙返回他身边。他抬头瞅了她一眼，从她的脸上他已经猜到了处境。终于还是被逼上绝路！

　　追兵已经赶到，但见他们手持武器，又知他们是绝境，便不再冲上来。周琛又从队列走出来，正要再劝，却碰上了杨起隆阴沉地目光，吓得直哆嗦，劝降的话都卡在了嗓子里。

　　杨起隆收回目光看孟紫岚时，已经换上了往日的平和，他默默地凝视了她片刻后，问：“你为什么来？”

　　“为什么？”她正惊慌失措着，听他一问，不由地晃惑起来，仰头呆呆地看着他，反问：“难道不该来么？”

　　听到这句话，他嘴边荡漾起一缕温暖的笑容，细长的眼睛里跳动着两簇水一样小火光。他将她轻拥入怀，将脸熨贴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的摩挲着，片刻后，毅然将她推开，“你走吧。只要说出你是顺治的贞妃，他们就算不信也不敢杀你。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见到顺治了。还有-----这个还给你。”他从衣襟内取出一块翡翠，放在她手中，说：“袁将军把它交给赵伯诚，吩咐他到江南后再给你。赵伯诚把你送到白莲村后又把它转交给我。我虽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不过既然你从不离身，必是有特殊意义。现在物归原物了。”

　　她接过去，扶他坐到地上，靠在他身边说：“我唱歌从来没好听过，不过有一首我特别爱，一直想唱唱。你想听吗？”他微笑着默许。她仰头望着新月，轻轻地哼唱起来：
　　“‘三月的花都已经调谢了
　　四月星星坠落你眼睛
　　五月的雨为你下不停
　　六月天空轻轻在哭泣
　　等到七月开始下雪
　　我知道我这次真的真的
　　伤了你的心
　　怎么让你伤心
　　伤了你的心的我的心
　　好伤心
　　怎么让你伤心
　　伤了你的心的我的心
　　好伤心
　　找不到你
　　我的世界不再美丽
　　-------’

　　清兵本在大声呼喝着，但是听到歌声后，呼喝声戛然而止。将士们默默听着，直到她唱完后还是一片沉寂。她把翡翠挂到杨起隆的脖子上，然后将他拉起来引到断崖边上，目光缓慢地流过他那双迷离着光彩的眼眸，说：“上山真人说如果你死在这里，他下辈子就不收你作徒儿了，所以你要努力活下去，明白吗？”他微微点了点头，留恋地再一次、最后一次端详了一下她的脸，纵身跳下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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