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氙·复

　　蔷鸢在梨落的帮助下终于带走涟漪的尸体。潮汐始终不肯松开涟漪，蔷鸢也不劝说，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不知想些什么。梨落一直握着潮汐的手，哭肿的眼睛还擒着眼泪。
　　“他是鲛人，只有回到碧青海才能安息。”潮汐将怀中的涟漪再次抱紧了。
　　“不要以为是我想带他走，不要以为我愿意将他们葬在一起。”蔷鸢忍住不让眼泪再度落下。“我没得选，从来都没有。”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绝不会再那时爱上他，追随他至今，让自己现在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爱他。
　　“潮汐，放了他吧！他是不会想要回到碧青海的。当初是你带他离开碧青海的蓬莱海域，现在也不要勉强他。”梨落边说，边去用手掰开潮汐紧抱住涟漪尸体的手。
　　潮汐哽咽了几声，终于松手了。他说：“这四年，他待他好吗？”
　　“不要让我回答这么残忍的问题。”蔷鸢示意身边的人去抬涟漪的尸体，她是一刻也不想碰他的。
　　梨落紧紧抱着潮汐，害怕他会忽然反悔。蔷鸢向她点头致谢后，缓缓地走向哥哥麦柏青和他的部队。

　　佑沂坐在宾仪城的城墙上，看着还未清理的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和三百年前几乎没有差别。他看见战场上出现一棵突兀的桃树，神情更加疲惫。
　　他已经在这儿坐了一天，没有理会濛沂的后事。她是鲛族公主，自会有人妥当安排好一切。他看着眼前的山河家国，看着他终于回到的他应有的位置，为什么自己却宁愿这一切重未发生？这样，濛沂不会死，桑蓝也不会离开。他为什么不能再耐心地等上几个月？濛沂被带走又如何？涟漪和梨落不会伤害她，桑蓝会主持公道。他只要多点耐心，便不会有现在血流成河，不会这么快地失去他们任何人。他在乎过民怨吗？怕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杀了白王不仅仅是是泄私愤，还有试探桑蓝底线的心思。他总是不甘心，她就那样成为天仙了，就那样不在乎自己了。
　　眼前一黑，佑沂的眼睛被梨落蒙住。他听见她说：“别看了，佑沂。”
　　“让我再看看吧！”
　　“三百年前还没有看够吗？”
　　佑沂闻言，有些惊讶地拿开梨落的手。“你……怎么知道？”他一直以为她只是进了藏书阁，所以才会对依氙的历史和莫桑多了一些了解。
　　“我看了你的生平册。”
　　“我怎么会有生平册？”他还未死，从未死过，为什么天帝会写他的生平册？除非，天帝想过让他死，想过让依氙皇族自此消失，想过让昂云人彻底接管依氙，甚至是毁了整个莫桑？他想起桑蓝临走前说的那些话，想起她宁愿损耗自己的修为也要封印他的时间。原来，原来不止是为了罱耀，原来……他此刻才明白桑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他封印，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尽力护下依氙。那么，为什么她还要离开？她可以不用离开的，继续担任依氙的神女，直至他死亡。她有无尽的时间，为什么不肯多给自己一些？
　　梨落的手抚上他的脸庞，将他从悲戚地情绪中拉了出来。
　　这样的佑沂，怕是此刻也只有梨落肯这般看待他。不看重他的身份，只是看作自己亲近的人。他在这儿坐了一天，没有人敢上来劝说一句。烟俣不在，梨落又因为潮汐发烧始终脱不了身。潮汐知道濛沂死了，整个人崩溃了。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濛沂的尸体前，终因悲伤过度，打击太大，昏厥过去。晕过去的潮汐发起高烧，梨落一直在他身边照顾，害怕他会挺不住打击。鲛人若是发烧，几乎是离死期不远了。待到潮汐的高烧退去，梨落才被秀姑等人请求去看看佑沂。他们知道她到底是梨家的人，到底和青王亲近些。
　　“佑沂，你只能往前走了。”
　　“你会陪我吗？”
　　“不会。”
　　果然。佑沂伸手轻轻抱住梨落，说：“梨落，让我再这抱抱你，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烟俣是不会允许自己露出软弱一面的。她将依氙看的那样重，怎会容许自己的君王这般无能。从她回到莫桑，回到依氙，她就不敢忘记身为圣女的职责和身份。即便在天尧峰，她虽未认识到身份带来的一切，也不认为自己应该由软弱的一面。
　　“佑沂，你还有三个条件未应允我，记得吗？”
　　“说吧！”他多少猜到，她会要些什么。
　　“第一，无论潮汐对你做了什么事，都请赦免他。”
　　“包括他要杀我？”
　　“他杀不了你。”
　　“其心可诛。”
　　“他杀不了你。”
　　“行。”
　　“第二，未来他提出的要求请千万应允。”
　　“包括要我死吗？”
　　“他不会提这样的要求。”
　　“这条我也答应了，说第三个吧！”
　　“我要接管马场。”
　　佑沂皱了皱眉，松开梨落，看着她，说：“你是梨家的后人，仅凭这一点便可官拜将军，入朝为官。”
　　“于社稷无功，何德何能再承继祖荫？何况，你不治我的罪，已是隆恩浩荡。”她在佑沂身边坐下，看着远处见见消失的夕阳。“佑沂，我没有办法辅佐你。你会成为这依氙最优秀的君王，可是这与我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我回到这里，虽是祖辈的遗命，但也只是要回到这里。父亲教我剑术，却从不教我行军打仗、调兵遣将之道，便可看出他们并非在乎身为将军的荣耀。而是故土情深，终归要落叶归根。”
　　“他会和你一起去吗？”如今鲛族皇室只剩他一人，他必须带领族人回到碧青海，回到骄州、葚禺重新建立生活。
　　“我总会有办法的。”梨落轻笑。
　　“回去吧！”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墙头的风变的刺骨。佑沂拉起梨落，慢慢走下城墙。
　　这一切，都被潮汐全部看在眼里。他并没有露出气愤或是嫉妒的神情，只是觉得这是极为自然的。从梨落肯那般轻易将苋翼剑借给青王，他就知道梨落是对他刮目相看，并且极度信任的。他感谢梨落肯因自己高烧守在身边许久，也感谢她为涟漪和自己做的一切。可是，随着身份的暴露，自己已经成为洵祥王位的唯一继承人，他必须得让一些事情迎来结束。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前走，他也必须往前走了。

　　梨落和佑沂刚走下城墙，就看见潮汐站在远处。因为是晚饭时间，并且经过一天的战争，大家都非常疲惫，因此偌大的城门口只有潮汐一人。梨落笑着准备上前询问他的病情，却看见他忽然变出冰锥，立刻抽出剑护在佑沂面前。
　　“梨落，让开。”潮汐幽幽地开口。他的姐姐，他的弟弟都因这个男人的固执和独断丧命。他有什么资格接受众人的朝拜，他凭什么要让自己俯首称臣！潮汐想起姐姐就那样孤独地躺在地上等候族人来处理，他却不闻不问地躲在这里。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值得自己这般拼尽全力，有什么资格可以让鲛族众人死心塌地地追随至今？为了依氙，他连那般爱自己的女人都可以牺牲，他日也一定会为了依氙伤害自己，或者梨落。
　　“潮汐，冷静。你听我说，没有人会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佑沂也不想的，我们……”
　　“够了，不要再为你的王开脱了。”潮汐厌烦地制止梨落。“你是梨家的后人，护他理所应当，但请不要为他开脱，他不是没有选择。从濛沂被劫走，他有那么多时间考虑、选择，却偏偏选了这条！他不一定要白王死，不一定要进攻宾仪城，却偏偏选择了这一条！”
　　“我为什么不能选择这条路？”佑沂响起冷冷地的声音，令护在身前的梨落不由感到寒冷。“即便我将整个鲛族毁了，将你毁了，甚至将梨落毁了，只要对依氙有利，又有何不可？我是依氙的君王，我有这样的权利。”在接过青王宝座的的那一刻，他就清楚，这个世界上不能再有东西重过他的国家。即便他有多不乐意接受这一切，也要始终将这个国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昂云欠依氙的，是将其尽数毁尽也不能偿还的。佑沂清楚，自己从没有放弃以战争的方式夺回依氙。若他从一开始就想过别的路，怎会不依靠，不利用桑蓝身为天仙的身份与权力。
　　潮汐不能理解，为何时至今日青王竟没有一丝悔意。他牺牲了那么多人，毁掉了那么多生命，为何仍不愿有一丝悔意。他不是没有时间，不是没有选择。潮汐执起冰锥，奋力向青王刺去。
　　梨落执剑要挡，却在二人交锋的一瞬间被佑沂推开。佑沂左手心迸出火焰迅速消融潮汐手中的冰锥。潮汐还未做出下一个反应，佑沂右手化拳狠狠地打向潮汐的脸颊。潮汐被打蒙了，顺势倒在地上。佑沂还觉得不够，坐在他身上狠狠地打。潮汐也不示弱，反手抱住他。尽力反压住青王其中抓住时机狠狠地回击了几拳。
　　佑沂心中本就悲戚，又因着潮汐的胡搅蛮缠正好趁此机会发泄一下。他知道这位鲛族皇子对自己从无好感，他也不在乎。只是这样拿着利器要伤害自己，竟未曾顾念梨落的安危，他怎能不恼火？他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来评判自己做的一切？若白王只是白王，没有和涟漪结下“连心血”，没有挟持濛沂，怕是他会立刻杀了白王吧！哪还会在这儿质问自己为何要挑起战争，将所有人逼入绝境！
　　也许是身体刚刚恢复，也是是鲛人终究体力不足。潮汐开始处于下风，佑沂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梨落瞅准一个空挡，将佑沂推开，紧紧地抱住潮汐，不让佑沂再有下手的机会。
　　佑沂看见梨落死死护着潮汐，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只有作罢。他一边甩着打的有些疼的手，一边说：“你真应该感谢你的‘连心血’是梨落。”
　　“若是可以，我倒希望当初没有和她结下‘连心血’。”潮汐苦笑，无力的躺在地上。
　　梨落遏制住在心头不断扩散的寒意和难过，一边在心头安慰自己潮汐只是一时气话，一边更加用力地抱紧他。
　　“不识好歹的家伙！”佑沂此时没有耐心面对一个悲愤难当自以为是的鲛族皇子。所有人都看出梨落待他的心，对他的情，他却还在这儿自顾自地猜忌。这样的男人，梨落到底看中他哪一点？以梨落的聪慧、剑术是值得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倾心爱护。她的才能，值得她获得最尊贵的权利。不过一个不成气候的鲛族皇子，有什么资格嫌弃梨落。佑沂抬手，想再给潮汐一拳，却因梨落护的紧没有机会。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还要和建城的烟俣取得联系，没有更多的时间耗在这里。佑沂再次不爽地看了看潮汐，皱着眉离开了。

　　直到佑沂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梨落也没有松开潮汐。因着心中的恐惧，因着潮汐刚才那句话。梨落非常清楚，她一松开，他们就完了。
　　“梨落，放开我。”潮汐有气无力地说道。梨落抱得太紧了，令他有些疼。他伸手想推开她，却不小心抚上她的脸，触摸到满手的潮湿。她哭了！潮汐的心头有些紧张，尽力坐起来。借着微弱地天光想看看清楚。她确实是哭了，在确认这一点后，潮汐的心有一些烦躁。他说：“放开我吧！梨落。”他再次开口。
　　“你不要离开我。”梨落带着哭腔说出这句话，但同时还是松开了手。“你也不要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佑沂身上。潮汐，我只是想为你保住涟漪，才会帮助他挟持濛沂，才会不小心伤了你。我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原谅我，好不好！就算是我自作主张，就算是我自以为是，请相信我也尽力了。”她并不清楚潮汐和涟漪之间的情谊深到哪一步，但从涟漪那般护着她，她就清楚二人之间的情谊深厚。她相信，潮汐是将涟漪看的重于濛沂的。她只想保护涟漪，让他活下去。仅因她从来都清楚，潮汐是那般看重他的生，那般希望他可以活着。
　　“我知道。”涟漪伸手轻轻拭去梨落脸上的泪。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无法迁怒于她，只能将所有的怒气洒向青王。她是失去过至亲的人，知道那份痛苦。她待他那般好，又怎会舍得让他尝一遍。可是，他仍旧说道：“我现在没有办法接受你。”
　　梨落因他的回答止住了哭泣，怔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一直推开自己的原因不是因为二人血统不同，不是因为他对她的偏见。她从来都确定他心中是在乎自己，看重自己的。从未洲到依氙，从寻她回来到依氙复国，他一直护着她，竭尽全力护着她。“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涟漪说的对，你心中有我，可是不止有我。”潮汐收回手，讪讪地笑道。自从在马场见到青王那一刻，他就是清楚那才是梨落一直想要的找寻的人。一个拥有绝世才华，武功了得，性情睿智的男人。也只有那样的男人，才能驯服梨落桀骜不驯的心，并同时给予她最广阔的自由。
　　“我愿意不要梨家世代功勋，陪你回去管理鲛族。待到一切处理好，你随我去马场。”
　　“你终究是不愿成为洵祥王妃。”潮汐如今是洵祥王唯一的继承人，他不可能抛下鲛族随梨落回到马场。即便，他很想。
　　“可我也不会成为依氙的皇后。”梨落清楚秀姑等人为何会让自己来寻佑沂的原因。不仅是因为自己和佑沂素来亲近，也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佑沂“命定的人”。梨家多皇后，佑沂又对自己一向偏驳爱护。她是青王“命定的人”这样的谣言，不知道何时已经传开。
　　“他若要娶你，你拒绝不了。”
　　梨落彻底傻了。这个男人，即便那般爱护她，竟然也不肯为她争取半分。“你不准备为我争取，哪怕只有一丝机会？”
　　“他是青王啊！”潮汐此刻也有说不出的悲凉。诚如青王所说，他是依氙的王，只要于依氙的利益无碍，有什么是他不能做的。他终究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他终究是他的臣子，他没有任何抗争的余地！
　　潮汐站起身，梨落没去拦他，就这样看着他慢慢消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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