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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南
王士元离开清风观前已经飞书乐亭总坛,要陈之鹤、司徒显登等几位堂主到保定的周家庄汇合。杨起隆接上孟紫岚后,一行人马不停蹄,一路急行,天黑时已经到了保定。保定是京畿重地,隶属于直隶总督管辖,不仅有重兵把守,而且地势凶险,不易摸黑行路。见天夜已晚,为杨起隆安全打算,王士元建议到附近的齐家寨歇息,一面又派人到分坛周家庄联系陈之鹤等人。他是杨起隆的军师,凡事无论大小,杨起隆都交给他打点。杨起隆听从他的建议,打马入林,孟紫岚却突然拽住绳缰,翻身下马,对他说:“你能送我到这里,我已经感激不尽了。现在顺治既然重病,京城必然会加强戒备,你们去是自投罗网,不如给我一匹马,让我自己赶路吧。我不怕清兵,也不怕什么危险。我能保护自己。”
王士元冷笑一声,正要说话,杨起隆抬手止住他,说:“现在城门已经关了,你去也没用。你虽然是顺治的妃子,但是空口无凭,他们不会相信你,要是把你滞留起来,你短时间内只怕是见不到顺治了,与其冒然前进,不如和我们先进村子休息,等陈之鹤他们来了再一起想办法。”王士元也说是。孟紫岚想想有道理。在宫里时她认识的都是亲王、朝中重臣,从来没和地方官打过交道,保定府也好,京城守卫也好,都不知道她是谁,而且现在防备正紧,以她脾气,万一话不投机激怒了官兵,她不但不能见尽快见到顺治,反而要遭杀身之祸。想到这些,她不得不冷静下来,和他们一起进了村庄。
村里也有他们的兄弟,众人刚一进村,便有兄弟获得消息,出来迎接了,领头的是个褚衣老人,看样子像庄主,杨起隆等都叫他钟先生。他将他们引到自己的家里,吩咐手下给杨起隆等安排晚饭。之后,他们把孟紫岚留在外厅,到内室秘密商议起来。
顺治病危,桂王被擒,两者表面上没有联系,其实却紧密相关。孟紫岚是女人,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对战事不感兴趣,不过,因为顺治的缘故,对他统治时期的战事略有了解。桂王朱由榔逃到缅甸后,顺治听从大臣们的意见,命定西将军爱星阿和吴大桂大举进攻缅甸,索要朱由榔。桂王没来没什么大志,进缅后,斗志尽失,整天和护臣们饮酒作乐,听说朝庭派兵索来他,吓得立刻瘫倒在坐,痛哭失声,后来听从护臣意思,向吴三桂递了降书。他手下的大将李定国当时在景线作战,听说这事后,一连上了三十多封奏书,想把他迎过去,但是都被缅人拦截了。缅人这么做,一则不愿意别国的战事燃烧到自己家里,二是因为酋长的弟弟巴哇喇达姆摩想篡权,杀兄自立,有仰仗清兵的意图。吴三桂接到降书后,命缅人把桂王绑到军中,一面以假惺惺地以礼相待,一面飞书上奉朝庭,请旨处治。据孟紫岚所知,这些都是发生在康熙初年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竟提早到顺治末年。
见他们在内室商议,久久没有出来,她起身来到院子里,仰头望着明月。
顺治就要死了。这是她意料之中的。所谓历史进程,就是合乎规律的发展过程,某些人也许可以改变这个过程的小事件,却改变不了总体趋势。她从末来来也好,从天界来也好,在长长的历史长河中,不过一粒星子,照亮的只是顺治的眼睛,而不是他的生命。她挽救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他的身边,尽量用自己微弱的火光温暖他孤寂的心,并让他离开世界前少些遗憾。
皇上,你要等我啊,我正在努力赶回去,如果一切顺利,明天就到了。请不要孤独地走,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没有你,我的生命也会枯萎。有一句话,我在心里已经压了好久,一直想对你说,可是有一个人横在我们中间,攘夺了我的勇气。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既然上天注定这种结局,我也再无顾忌,在我们飞向各自的天府前请让我告诉你,我爱你!
起风了,林中传来传来隐约地歌声,纯净轻灵,却缥缈如梦,俨如天外回声:
“如果你听见风有些动静,
可能是我在想你
如果你发现梦中有些迷语
就是我在呼唤你
-------
希望你心灵感应
我忽然听见风中好像有此动静
是不是你发出回应
如果我在今晚梦中能遇见你
请拥抱我在怀里
-------”
孟紫岚回到客厅,杨起隆已经给众人分派完毕,见她进来,说:“时候不早了,明天一大早要起程进京,你去睡会儿吧,钟夫人已经给你准备好房间,就在后院的阁楼上。”
女仆过来给孟紫岚引路。她摇了摇头,说:“不用,我在这里坐着就可以。”
杨起隆挥手让众人及仆役下去,他坐在桌子的另一侧,想着心事。她见他双眉紧锁,正在思考事件,便说:“你们陪我回去,应该另有目的吧?”
他瞟了她一眼,说:“今晚的月亮很好,天也不冷,我们再出去坐一会儿吧。”说完,兀自起身先出去了。孟紫岚跟在他身后,来到院子门口的一棵老榆树下,两人并排坐在大石橙上,抬头望着墨蓝色的天空。风很轻,吹动着他们的裙裾,吹乱了她额前的头发。她抬手轻轻地抿到耳后,弯起双腿支颐在下颚上,双手互插抱住膝盖。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说:“这个夜晚,让我想起十八年前李自成兵临城下的那个夜晚。那时,我还小,四岁左右吧,那天我正和两位皇兄在宫里玩耍,母后在旁边看着我们。她一直很和善,以前无论做什么都从容不迫,可是那天她的样子很怪,看我们的眼神无限凄楚,后来,她把我们唤到身边紧紧地搂住,不停地掉眼泪。我抚摸的她的脸说,‘母后不要伤心,儿臣们以后一定会乖乖的读书,不再惹您生气。’我还把林永升给我做的小玩戏儿拿出来让她看。这时,天空忽然一下子亮起来,就像夕阳一样,不过夕阳不会啼血,那时的天空却在啼血。宫里顿时大乱,母后带着我们去找父皇。我清楚的记得父皇当时的眼神,绝望、愤怒、悲恸。他把我们三兄弟拉到怀里紧紧地搂着,舅舅周琛进来后,父皇最后又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便把我们推进舅舅怀里。我哭着想拉父皇的手,可是他奋力甩开了,并低沉地说了一个字‘走’!”说到这里,他仰起头,月光倒影在那双幽深的眼眸中,有些凌乱。停息了一下,他说:“父皇本想让舅舅保护我们,可是李自成进宫后,舅舅违背诺言把我们交了出去。当时皇姐长平公主也在舅舅府中,临出府时,她抱着我们失声痛哭,说‘你们实在不该生在皇家啊!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了!’皇姐说得没错。我们进宫见了李自成,他说‘你们无罪,我不杀你们。’还给两位皇兄封了王,把我交给舅舅,让他好生照看,可是不久两位皇兄就死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皇姐怕我再遭毒手,乘夜色把我送出舅舅的府邸,让乳母带我逃走,从此,我开始在江湖流浪,眨眼就是十八年了,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孟紫岚和他处了很久,从没听谈起过以前的事,现在听他主动提起来,有些好奇,便默默地听着,直到他谈完后,才说:“长平公主就是朱幼真吧,我听过一些她的事。”他只是“哦”一声,没有说话,语调中却有一丝轻微地颤动,如微风吹乱了湖面一般。她把汤若望讲的事简单地叙述了一遍,他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等她说到三大护卫以性命保护袁承起逃跑时,他说:“皇姐用自己的生命保护袁将军,不是为情,而是她知道光复汉室江山离不了他。皇姐想让混进皇宫,等待时机,和我们里应外合一举消灭大清。袁将军是个忠义之人,没有计较当年的恩怨,甘为皇姐驱使,入宫卧底,这些年亏得他我们才做了不少事。我本是个惫懒之人,如果天下没变,如果一切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我不会在乎谁来继承皇位,也不想和皇兄们去争。只要天下太平,百姓能安居乐业,我做个王爷什么的也无所谓。在朝上,为皇上出出谋、划划策,下朝后,或和幕宾们谈诗论赋,或养养花、弄弄草,陪儿孙们玩玩,可是历史却不允许我这么做。皇兄们死了,皇叔们败得败、逃得逃,如今恢复江山的重担落到了我一个人的头上。平心而论,如果可以选择,我并不想恢复什么江山,顺治是个好皇帝,袁承志经常和我说,为了百姓他常常夜不思寐,为了实行满汉一体,让两族人民和睦相处,他不顾满臣权贵的反对,蠲赋免役,禁圈地,宽逃人法,奖励开荒,开科取士,种种政策无不顺乎民心,百姓也慢慢接受了他。所谓皇权神授,不过是骗人的谎话,只要有能力,汉人、满人、蒙古人都可以作皇帝。百姓是水,皇帝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朱家天下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百姓自己的选择。顺治能收复人心,说明他是有能力的,我不想和他对着干。如果我不是朱三太子,我会心甘情愿地拜在他的脚下,作个臣子,然后造福一方。可是,我是,就不能这么做了。我是那些想光复汉人江山者的一面大旗,有了我他们出师就有名了,不管我本意如何,对于死忠大明的臣民来说,我都不能辜负他们,就是死了,我也只能死在他们前进的路上,这是天意。你回去后,请帮我给顺治转达一句话,就说,如果有来生,我想和他作朋友。”
她点了点头。两人不再说话,静静地望着高悬天际的明月------
二更时分,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久,一丛人已经穿过树林来到他们面前,有三十多个人。领头的人一见杨起隆,忙翻身下马,跪倒说:“禀殿下,我们已经查清了押送王爷的路线。”杨起隆立起身,双手将他扶起来,说:“白兄,辛苦了,咱们进去谈。”说完,带众人穿过大院,进了客厅。孟紫岚本来以为杨起隆要乘顺治病危时起事,听了他们的谈话才知道,他们是想救桂王朱由榔。吴三桂本要把朱由榔就地立决,顺治听说他想在死前敬谒先祖陵寝,便下旨将他押送进京,按时间算,差不多该到京畿直隶辖地了。
这些与史实不符,孟紫岚应该知道。但,一则她心神晃忽,根本想不起来,二则她看的史料中关于这一段的记载并不详尽,就算想起来也不能断定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否属实。
她又在门外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到大院。杨起隆还在和王士元、钟先生、陈之鹤、司徒显登、赵伯岷等以及刚到的那一批人商议事情。从他们相互的称呼中,孟紫岚了解到杨起隆称的白兄叫白文广,是桂王手下大将白文选的堂弟,桂王被押赴京城后,他受命来见杨起隆,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先囚车一步进入京畿辖地。在华光寺,他接到陈之鹤的飞书,知道杨起隆要到周家庄,便改道来他和会合,莲花教的兄弟又将他引到这里。这个庄子离周家庄不过数十里之遥,他们一会儿便赶到了。
孟紫岚本不想偷听,只想打道过去回后厢房,但是众人的争执让她停下了脚步。只听王士元说:“少主子,等我们拿下京城后,桂王自然能得救,不急在一时。如今因以起事为重。狗皇帝已经昏迷,老太后正召集大臣们筹谋新皇登基一事,朝庭已有乱迹,京城的百姓也有风闻,人心慌慌,如果我们不能乘机起事,以后必会抱憾终身!”
听了他的话,杨起隆没有立刻表态,白文广却生气地说:“这边一起事,鞑子必然要杀王爷,以后还救什么!我等来时,候爷特一再吩咐我们一定要请殿下先救王爷。王道长不愿意,是不是忌讳王爷曾在南面称帝,僭越了殿下的身份?候爷说,将来天下如何分是将来的事,现在我们应该齐心合力,救王爷脱离囹圄。候爷已经联络了国姓爷及张将军,王爷脱危难后,只要少主子这边一起事,他们立刻响应。那时还怕光复大业不成吗?”
他们说的国姓爷是指郑成功,候爷指李定国,张将军是张煌言。
王士元正要分辩,杨起隆拦住他,说:“大家不要争了,再争也争不出个所以然。王道长和钟先生说主张起事当然要紧,但是皇叔也不能不救。我年幼时,皇叔视我如已出,我对他也是情同父子,如今皇叔蒙难,我不能见死不救。起事、救人同等紧迫,我们与其在这里争论先后,不如同时进行,王道长、钟先生在这边负责起事,和莲花教的兄弟们攻战京城,我和白兄弟去营救皇叔。你们看怎么样?”
王士元一听,忙说:“少主人,王爷那边派别人去也行,您需留下来号令群雄------”
杨起隆打断他说:“论智谋策略,先生更胜我一畴,由先生负责起事,我放心。皇叔脱难后我会立刻赶回来和你们会合。而且囚车里是否押的是皇叔,也只有我能辨别。”众人见他说话虽然温和,态度却不容质疑,便不敢再反对了。见众人都已默许,他又说:“陈之鹤兄弟已经联络了莲花教在山西、陕西、山东、江浙等地的兄弟们,做好了准备,国姓爷和张将军那边就由白兄代劳了。皇叔明天便可到达保定,我刚看过白兄带来的押送路线图,囚车入京必然路过齐家寨,那时天刚黑,他们必会在附近宿营,我们事先做好埋伏,乘其旅途劳顿时攻其不备,便可速战速决。这边一成,王道长、钟先生和陈兄弟那边就动手。”
众人也别无他法。起事早就准备好了,桂王又不能不救,为今之计只能按照杨起隆的建议同时进行了。杨起隆又仔细叮嘱了一番,让众人散了。王士元、钟先生不敢担搁,拜别杨起隆后,和陈之鹤带着手下众人先回周家庄。虽然一切都准备停当,临战前他们还是要做最后的确认。白文广则和手下去休息了。明天一战事关桂王的生死,他们把精神养足了,才能奋力一搏。
送走众人后,杨起隆打开窗子想透口气,见孟紫岚呆呆地立在窗下,便微笑着说:“我倒把你忘了。我们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也不想再瞒你。现在形势紧迫,剑拔弩张,我不可能再顾到你,希望你不要介意。”她沉默地点了点,没有说话。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劝我放弃对吧?一切都准备就绪,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成也罢,败也罢,都在此一举。如果我们胜了,你就不幸了,因为你不但要面对顺治死亡的痛苦,还要面对他亡国的痛苦,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成功时如果他还没死,我会放你们走,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还可以保你们下半生无衣食之忧,我不是施惠给你,而是给他,他对明室宗族曾以礼相待,还参拜过我们先祖的陵寝,皇叔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没被吴三桂杀掉,也是他仁慈所至,所以,我不想杀他。”
“如果你们败了呢?”
“战争就是这样,有胜就有败。可是不管谁胜谁败,受苦的还是百姓。”说完,他斜倚到窗棂上仰起头望着月光,深湛的眼眸焰起两点星子般的光芒,有种说不出的悲凉。她凝视着他的脸宠,晃忽中把他和顺治的影子交融在一起。两个天子,一样年轻,一样不想当皇帝,却不得不展开皇位、天下之争,难道这就是宿命?
隔了一会儿,她说:“你去周家庄时可不可以带上我?”
听到这句话,他愣了一下,收回目光仔细审视着她,等看到她神态平淡如常后,说道:“为什么呢?你留在这里要安全一些。以后我会派人来接你,送你去见顺治。如果我败了,你可以从容地去见他。我有一种感觉,没见到你他不会死。他会等你。是了,你是怕我走后圆空不再给你解药,对吗?其实你不用怕,我离开前会给你解毒的。”
“你为什么对我和别人不一样?”
“是吗?”他又愣了下,然后认真地思索起来。良久后,他说:“你听过秋的声音吗?”
“嗯。”
“欧阳醉翁曾有一篇《秋声赋》,‘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人之别于草木,就是因为有一叫作情的东西,我们把它分别叫作‘亲情’、‘友情’、‘爱情’,但是不管是怎么称呼,都是由心而发,毫不做作。你认为我们是哪种呢?”
她想了一会儿,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起身离开窗棂。这时仆人来请他去休息,临走前他又转身看了她一眼,微笑着说:“也许是‘友情’的衍生物吧。别忘了你的承诺,帮我把话转达给顺治。”说完,跟着仆人进后厢房,回自己的卧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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