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芜春不住

　　花雨之中，她离我愈来愈近，我感到寒气逼人，仿佛到了寒极荒地。可是我却无法挪动步子，我也无法嘶喊出声。
　　我震慑于她的武功、震撼于她的姿容。
　　只见她面上的白纱轻轻浮动，夕颜忍着内伤挡在了我的面前，隔绝了我的视线，我回过神来，听到夕颜厉声叱道：“竟然连纳百花节也敢破坏，胆子不小啊。”说着抽出月白丝线绕上指尖，看来她已经准备挑战了，可是她哪里是眼前这个白衣女子的对手呢。
　　“我家姑娘刚才问你话呢，你就是鸢儿小姐吗？”白衣女子的身边话音响起，我这才发现原来她的身边还有人，一袭米色衣衫，有些素淡却也不失典雅。
　　夕颜抢言，道：“是会怎样，不是又会怎样？你们紫流阁嚣张跋扈了近百年，也该学会收敛收敛了。”
　　我不知道夕颜为什么如此敌视眼前的两个人，就算与紫流阁有宿怨，那也是净虚花畔和紫流阁，依她个人又何必如此，就算若薇姑娘在此，也不会气大如此。
　　“鸢儿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白衣女子典雅庄重，就连声音也是如同天界传来的曼妙乐音一般，动人深邃。
　　我想都没想，木讷地点头。夕颜抓着我的手臂，急忙道：“小姐，紫流阁个个心狠手辣，你若有个闪失，属下怎么向若薇姑娘交代？”
　　我还未等说话，眼前一花，我已悬在半空，身侧，白衣女子带着我腾飞而去。夕颜的声音飘渺了、断绝了。
　　不能杀了夕颜，我恐慌地看向白衣女子。她却淡淡一笑，温言道：“放心，素萱不会杀她。”
　　我想什么她竟然知道，这就是紫流阁的读心术吧。只有武学十分高深的人才能学的，在紫流阁中，会此术法的除了她们的天雪阁主、各个主上，就只有天雪阁主的两个闭门弟子了，刚才听她身边的那个女子称她姑娘，也就是说，白衣女子是天雪阁主的弟子、紫流阁未来的阁主。
　　“你年纪这么小，却心细如尘，真聪明。”白衣女子笑道。
　　我不否认我想到了这些，就算我否认她也能看出来，在这样一个可以看到别人心思的人面前，一切伎俩都是白搭。
　　片刻功夫，我们落在了一个四周环树的地方，山谷幽幽，薄凉的小风簌簌吹过，心里突然就像扔了一块石头一样，感觉特别舒服。
　　白衣女子为我理了理鬓发，她动作温柔，我感觉和她很亲切，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她就是我的姐姐，每日临窗，为我梳理发鬟。
　　我定定地看着她，希望从她的身上找寻一些我好像失落已久的东西，一种可能称为温暖和亲切的东西。
　　“鸢儿小姐，你可记得五年前的事情？”她言语淡若秋风，将我们中间划出一道鸿沟，让我望而却步。
　　我低着头，摇了摇。
　　她叹道：“一时半会儿之间，我没办法让你相信我说的话，只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九岁之前绝对不在净虚花畔，你也不是侍花女司，你更不叫鸢儿。”
　　九岁之前，我是谁呢？当年我苏醒后，就没有了记忆，脑中一片空白。若薇姑娘说我重病伤了脑，不会再恢复记忆了。而在我看来，无论怎样失忆，都该有些熟悉感，可是，偌大的净虚花畔我感到十分陌生。我本也怀疑过我的想法，可是今日我却肯定了我的想法。因为我对这个白衣女子有一种前世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我肯定认识她。
　　“我相信你。”我没有如她所料的恐慌，我很平静，淡淡说道。然而我看到了她的震惊，如我所料的震惊，我笑道：“我相信你说的一切一切，之前我自己也在一直怀疑，可是我不知道我是谁。非要无理取闹找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甚者就是杀生之祸，所以我一直生活在谎言中，不问真假。而今，你来了，你让我肯定了我的身份可疑，那么你该给我答案了。”
　　她看着我，有些许不忍，又有些许疼痛，她转向一边，淡淡道：“这个答案还是你自己去找吧，如今的你，要自己找出答案绝不在话下。”
　　我微笑道：“姑娘倒看得起我。”
　　她却言语严肃，正色道：“无风堂倒是很好的一个地方，有时间何不去见见故人？”
　　天下无不透风之墙。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情报组织无风堂所传出的消息，无论多匪夷所思，都是事实，从来都不会有人质疑，这也正是无风堂传承至今仍屹立不倒的缘故，江湖上，对于这个组织，有恨，有怕，还有需要的。传闻无风堂十分隐蔽，只出现在需要之人的面前，它可以是无名路边一间简陋的茶馆，亦可以是雕梁画栋的第一青楼，或是擦肩而过的普通书生，甚至可能是你头顶盘旋而过的一羽归燕。
　　她看着我一时无语，莞尔一笑，接着说道：“她们倒找的挺快，你们净虚花畔可真不敢小觑。”
　　林间簌簌脚步声至近，宛如一阵劲风拂面，瞬息间，净虚花畔的人都将我们包围了起来，一位女子从那些人的后面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问苏。如今夕颜内伤严重，问苏又武功最好，全净虚花畔此刻就靠她撑着了。紫流阁里也有幻术师，所以我们要拿幻术对付白衣女子也有些吃力，武学好点的人在场，便是让敌人在对幻术应接不暇的同时能制其不备的胜算更大点。
　　问苏看也没看我一眼，对着白衣女子喝道：“不知净虚花畔哪里得罪了你，用得着破坏纳百花节并且带走鸢儿小姐吗？倘若你还想要跟你来的那个人活，就快放了小姐。”
　　白衣女子缓缓回身，直视了过去，并没有因为问苏的无礼而生气，淡然如碧天阔海。
　　“你可知道，跟我来的那个人是谁？”白衣女子幽幽道。
　　问苏在看到白衣女子的那一刻失了神，然而她掩饰的很好，很快就又恢复过来，用同样的口气道：“有条件是吧？”然后看了看四周的人，道，“你们都下去吧，谈判当然要有谈判的环境了。你说是吧？”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带着我向树林更深处走去，身后，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问苏跟了过来。
　　林间深处，光线沉暗，潮气缭绕，踩在松软的枯枝烂叶上，只有沙沙的声音，出奇的寂静，有些忐忑。
　　然而，令我惊叹的是白衣女子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辜负了我。”
　　问苏扑通跪地，俯首悲泣道：“花蝶姑娘，我知道你当初为了放我出阁几乎连命都搭进去了，我的确辜负了姑娘对我的一番好意，可是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白衣女子扶起问苏，细心询问。
　　她们应该是故人，不，不是应该，是一定。紫流阁天雪阁主有两个弟子，一个叫冰姬花蝶，另一个叫仙姬彩云，先前一直不知道白衣女子是哪一位，此刻听问苏一说，不由得心下大骇。冰姬花蝶，紫流阁天雪阁主倾心栽培的弟子，紫流阁所有人默认的未来阁主，资质、才能、武功样样无人能及，即使是她的妹妹仙姬彩云也差她许多。
　　而此刻，她就在我的身边，只为告诉我简单的几句话，那么我于她的重要也就可想而知。我也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与紫流阁有瓜葛，是否在失忆前我就是紫流阁的人，被净虚花畔设法失了记忆为她们所用。
　　想到这儿，我真是胆战心惊，太复杂了，复杂到我根本想不明白。
　　我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听她们两个说话，插不上一句话。冰姬花蝶估计又看出了我迷惑的心思，和问苏谈话的同时还边向我解释，我也就大概的了解了，原来问苏原是紫流阁里的医师紫娥主上，原名叫欣琦，因为偷恋紫流阁外的一名男人，本来打算私奔逃走，却被天雪阁主发现，意欲处死，冰姬花蝶年幼多病，每每都是欣琦倾心救治的，两个人之间也有了一些姐妹感情，冰姬花蝶不会见死不救，便偷偷的将她放出紫流阁，安排相爱的人远走高飞。事后，天雪阁主雷霆大怒，迁怒于冰姬花蝶，痛打一气几乎打残。而欣琦也未能遂愿，紫流阁人一路追杀，逼至淮章郡，终究将欣琦所爱杀死，此刻恰逢净虚花畔的人路过，便将她救下。若薇姑娘知人善任，对欣琦旁敲侧击一番，令欣琦怀恨紫流阁，更名改姓，投身净虚花畔为若薇姑娘所用。
　　此刻，冰姬花蝶悲痛万分。她曾经抵死相求天雪阁主放过欣琦不要再追杀，连命都赌了上去，天雪阁主当时并没有表示什么，气头一下，只是让人服侍照顾好、命医坊的人尽快治愈她，再后来，她也没有听到什么风吹草动，以为天雪阁主放过了欣琦。然而今日再见欣琦，才知天雪阁主并没有依她所求，索性老天见怜，才得有今日相见，得知真相。
　　也是今日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我所认识的问苏为什么从来不苟言笑，冰冷如雪，原来早就是一个心死的人了。此刻，我所看见的是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问苏，她有痛苦，她会悲泣。
　　冰姬花蝶深吸一口气，将悲痛隐藏，道：“是我不好，竟然还是没有帮到你。”
　　“不，姑娘对我已经很好了，能够以死相救是我的福气，我虽记恨紫流阁，却从来不敢忘记姑娘的好。”问苏长叹道，“今日花蝶姑娘出现，想是有重事的，如果需要帮忙的话，问苏一定万死不辞。”
　　冰姬花蝶看了看我，道：“我答应过一个人，不能让鸢儿小姐受到伤害，也不能因为她而让另外一个人受到伤害。过些时日，师父和玉池盟主的寒露之约就到了，这么多年你呆在若薇的身边，应该知道依若薇的心思一定会利用鸢儿做些什么的，我希望你帮她找回自己，千万不能令她遗憾终生。”
　　我惊叹地看着冰姬花蝶，她投来的目光柔软如水，在她的目光中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关爱，那是一种疼爱至深的怜惜。
　　我突然间无比渴望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是为自己，却是为她。我很想依靠她，将无限烦恼抛掷云外，只甘愿做她的妹妹。
　　问苏沉思道：“天雪阁主和玉池盟主的寒露之约我也有所了解，若薇姑娘必定会有所行动，无论如何，我会帮助鸢儿小姐不做错事的。”
　　寒露之约，是紫流阁阁主天雪染衣和武林盟主玉池正天于八月初一在寒露台的生死之约，他们两人情仇纠葛多年，宿怨纠结多年，终于要结算了。自古正邪疏途，他们自年幼情愫相生，却也只能已这种决裂的方式作为结局。
　　我当然管不了那么多、想那么多，在她们的话语中，我知道我是寒露之约上一个起关键作用的人物。
　　冰姬花蝶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欣琦，照顾好自己，如果有机会就离开净虚花畔，去给自己营造一片属于你的天地，无论紫流阁还是净虚花畔都不能将你困住。”
　　“我会的。”问苏点头答应。
　　“嗯。对了，此刻你抓到的那个人是素萱，一旦她落入若薇手中就麻烦了。”冰姬花蝶道。
　　问苏惊道：“居然是素萱，当时手下的人用幻术将她擒拿后就直接禀报我的，我并不知道是她。姑娘放心，我这回去就将她放了。”
　　“那么我走了。”冰姬花蝶看了看我，似乎还有话说，却还是咽了下去，转身离去。她及地的长裙拂声沙沙，枯枝之上雪白如燕，那一抹凝白就像我九岁梦中一片黑暗中的光亮，似乎只有那一抹光亮才能给我希望。此刻她渐行渐远，我竟慌张了。
　　“姑娘，“我情不自禁地唤她，待她转过头来，我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挽留住她，”我们是不是认识？“
　　她目光闪过一丝光芒，因为隔了面纱，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们不曾认得，我只是受人之托来帮助你。“
　　一片树林寂寂生寒，我突如其来的伤怀如涛迸涌。我是谁？我活着是干什么用的？抬头望天，那一小块的碧蓝被一叶叶的碧绿点缀，日光争艳，镶嵌的树叶轮廓泛起梦幻。我的世界，就是一场梦幻，也是一部属于净虚花畔的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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