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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楼
十二月三十日晚,风满楼,红梅居。
冬夜生寒,唯有梅香作伴。年末雪簌簌地落着,是来年吉祥如意、平安顺遂的征兆。
明日就是元日,宗门里别处纷纷挂起了红灯笼,张罗着迎新岁。唯独此处,以傲雪红梅代替纸灯,别有风雅。
外面狂风席卷,周怀溪静立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最终想了又想,还是伸手敲响了木门。
里面的人道:“请进。”
声音如溪水般温柔,正是司愉青。
虽他出声应答,但琴音不止,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依旧从容地拨弄着琴弦,琴声如流水泠泠作响。
周怀溪非是音修,她虽不懂音律一道,但也能依稀分辨出一人琴技的好与坏。
先前她偶然间听得风满楼有位长老抚琴,其间灵力强盛甚猛,然音节只道是寻常,草草而奏只为御敌。
而司愉青却是琴声悠远空灵,每每一段结束,令人听之神思停滞,恍若鸟舞鱼跃之画面就在眼前,音与意合,动人心魄。
少顷,周怀溪推开门进去。
与此同时,一曲终毕,司愉青停下抚琴的动作,抬起头,那双眼眸甚是明亮,温声道:“师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周怀溪点了点头,诚恳地道:“我来威胁你。”
“……”司愉青失笑:“这么直白?”
“我就算不直白,你也能听出我话里的意思,那样你会觉得我说话更难听。不如就直说了。”周怀溪道:“我们的盟约比纸还脆弱。你如果要告发我的话,我确实不能全然脱身,但是我会在临死前拉几个垫背的,其中一定有你,所以你考虑清楚。”
虽然她和司愉青相处甚少不清楚对方脾性,但她清楚这样做很容易激起别人的逆反心理。
只不过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不得不这样说。
司愉青从容地道:“不会有那一天。”
周怀溪沉默片刻,平淡地道:“如此最好。”
氛围有些怪异,周怀溪有点儿想走了。这时司愉青抬起头,语气坚定:“你就算不威胁我,我也不会去告发你的,师姐。”
“……”
他又道:“坐下来喝杯茶吧。”
桌案旁摆着一个雕着团团山茶花的檀木茶炉,正往外冒着袅袅白烟,手边是一捧清雪,尚未融化。
周怀溪应了,坐到了司愉青对面。
司愉青把桌子上的琴搬走,拿出了把扇子给茶炉煽风。动作轻缓,姿态端正。
不多时,周怀溪的面前多了一盏汤色清亮的花茶,上面三三两两飘着几朵完整的红梅花,能闻到混杂着雪水的香气。
盛茶的杯盏是用的天青瓷,色泽清润,素净精致,周怀溪单手紧握而后一饮而尽。
紧接着,她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白底梅花文的纸,展开,上面写着两行字:
江南冬十二月,溪上梅三两花。
周怀溪缓缓道:“你该庆幸我看到了你放在花树下的信笺,也读懂了你隐晦的意思。”
司愉青先是一愣,然后莞尔,语气都忍不住上扬了一些:“前两日红梅居没能盼到师姐来,今日若非主动告知,我差点以为你今日真的是单纯来威胁我的。”
他又给周怀溪斟满了茶,周怀溪没继续喝,看了看那里头的红梅,随意地道:“我倒也没那么无聊。总要找个由头,这样就算会错了意也不至于尴尬。”
司愉青还是笑:“不会的。”
不知他说的“不会”是什么不会,周怀溪也没多问。
转头看了看屋内陈设,她继续道:“拾花,焚香,品茗,抚琴。十大雅事你这里一次性就占了四个,世人都说音修风雅,看来说的没错。”
司愉青颔首:“江南难得下一次雪,实在忍不住红梅作衬,烹雪煮茶,师姐就当我是在故弄风雅吧。只是不知道这茶合不合你的胃口?”
周怀溪道:“花茶肯定是比寻常茶叶要来得香一些。”
“那就好。”
“……”
周怀溪又喝了一杯,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找我来不只是想要请我喝茶吧?说不会揭发我,我猜应该是因为有求于我?”
静默须臾,司愉青点了点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师姐。”
周怀溪不说话,眼神示意他说。
司愉青便道:“神女云祈,是历代神女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今年十九岁。可若我没记错的话,宗门对神女是有规定的,好像是年满二十且封过仙的人才行?那为何掌门会为她破例?”
听到封仙二字,周怀溪指尖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她没答,只是又问:“你刚才说有‘几个问题’,具体是几个?”
司愉青道:“一共三……”他顿了下,立刻重新道:“一共四个。”
周怀溪缓缓道:“那抱歉了,我相信我有选择不答的权利。这个事关宗门密辛,恕我不便告知,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其他问题呢?”
她没问为什么他要问这个问题。司愉青沉默片刻道:“好。第二个问题,人人都说神女为人孤傲,不与人近。当年的那次游历后她不仅入主神女堂,还和师姐你有了极深的交情,从此形影不离。我想知道其中原因,或者说……当年的游历发生了什么?”
“你这两个问题,好像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换了种说法?”
周怀溪微微一笑:“如果你的四个问题,都是关于此事的话,我恐怕一个都不能为你解答了。因为我们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守口如瓶,直到死。”
她的表情和言语中,都透露着此事事关重大,极为不愿意说。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知道此事的人必须仿若未闻,如果谁透露出去了,那就代表着那个人快死了。
司愉青看懂了周怀溪的意思,轻声道:“不是。”
如此,周怀溪从容地道:“那你可以说剩下来的两个问题了。”
“当年大师兄屠杀了你满村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时那支队伍里有个侏儒人,我用菜刀暗杀了他取而代之。那些人都是如梁若景一样的名门子弟,怕被人发现都以面罩遮脸。我混迹其中也无人知晓,之后找了个借口跑了。”
司愉青的双眼素来明澈得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此时在烛火下,却显得有些深邃。他声音微哑:“十年前……当时师姐好像不过九岁?”
周怀溪面露肃然之色,极轻地“嗯”了一声,而后道:“我很恶心吧?”
司愉青下意识地道:“没有。”
周怀溪又喝了一杯花茶,茶水一口气灌进了喉咙,却不呛人,反而觉得清爽:“九岁之前,我连只鸡都没杀过。九岁之后,我就会杀人了。”
她自嘲道:“表面风光靓丽的大师姐,背后做着数不清的坏事,这是不是就叫金玉外表败絮其中?”
乱世中,为自保,做出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周怀溪杀的是个屠她全村恶人,她不会后悔。
周怀溪坦然地问:“最后一个问题呢?”
良久,司愉青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肤色格外白皙,眼神格外真挚,他不紧不慢地道:“我琴弹得好听吗?”
“……”
周怀溪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微微发愣,她提醒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解答你的问题是在和你做交易。你确定要浪费机会问这个问题?”
司愉青嘴角的笑意很淡,但莫名让人觉得温暖。笑容过后,他缓缓点了点头。
周怀溪如实道:“高山流水,天籁之音。”
“既然如此,师姐要是以后想听琴,可以来红梅居。”司愉青垂下头,声音也低得快要叫她听不见了:“我弹给你听。”
烛火摇晃,被窗棂外簌簌作响的风雪吹灭了好几盏,屋子里暗了许多,也静了许多。
和司愉青交谈的时间,不会让人觉得他像十五岁。可他问出来的问题,却好似只是因为少年人的好奇心。
周怀溪食指在桌角处摩挲着。
他是好奇,还是试探,还是猜到了什么?
静默半响,周怀溪站起身来,客气道:“多谢你,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来听的。今日太晚了,我先走了。”
司愉青也立刻站起来,莞尔道:“我送送师姐吧?”
“不必了。”
周怀溪微微颔首,接着莫名奇妙说了句“我认得回去的路”。
说完抬步匆匆离开,随手带上了木门。
没给司愉青留下反应的空间。
那木门朱漆掉色,年久失修,关起来的时候发出尖锐的“吱吖”声,烦躁刺耳。
周怀溪两片藕荷色衣袖轻轻带过,头也不回,飘然而去。浑然不觉司愉青透过雕花窗棂盯她背影的目光。
元日一早,神女堂就把留在宗门内的弟子都叫去了日沉阁。
长老们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虽依旧不如平日里热闹,但宗门里的人数相较于前几日已经是极为可观了。
有人惊惧,有人怨愤,有人不忍直视,有人幸灾乐祸。众人乌泱泱一片吵得不可开交。
站在台阶上最显眼处的,是个穿着红衣的美艳女子,轻轻一扫,眉眼间自有万种风情。
通过以往种种探案事迹来看,其人聪慧过人,手段狠辣,极难对付。
正是探案堂的堂主,三长老姜席玉。
她走下台阶,站到了周怀溪面前,气势逼人,用手指绕着耳边的发丝,意味深长地道:“周怀溪,听说你那日极为反常,竟答应去帮一直同你不对付的梁若景清扫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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