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与花
在印度,历史是不存在的东西。
从班加罗尔出发,坐一夜火车到Hospet,再坐40分钟的电动摩托Auto,就能到达Hampi。
这个名词对于大多数国人来说可能是陌生的。作为一个旅游目的地,它的声名也远远不及北方拉贾斯坦的王公诸国:斋普尔、乌代普尔、焦代普尔,等等。甚至在80年代的时候,根据奈保尔的说法,许多印度本地的人,卡纳塔克邦的学生,都不晓得在他们新兴的电子工业中心之外存在着一个这样的地方。
Hampi是古代维佳雅那迦王国的首都。维佳雅那迦意即胜利之城,它是在古代南印波陀耶、注辇等大王朝纷纷崩落后,南方最后一个伟大的印度教王国。16世纪的时候,这个王国在□□的铁蹄下遭到了毁灭,都城被焚毁,王公贵族们的下落不得而知。如今的Hampi是一片矗立在巨石岩山之间的石头废墟,这是一个叫人迷惑不解的地方,它不太像印度,可它又再像印度不过了。
我们坐在Auto上前往Hampi,道路两边是绿色的南印稻田,风很甜美,气候宜人。我看到路边稻田里矗立的难迪神庙:南印特有的车厢形状龛式塔顶,和彩色蛋糕一样涂抹得缤纷,足以让人眼睛中毒。神殿下是一头被塑得好似劣质充气玩具一样的难迪神牛。无论维佳雅那迦全盛时期曾经多么伟大,在稻田之间他们能留下和传承的东西仅只如此。我把Hampi的地图翻了又翻:昔日的帝国首都现在是两个意义鲜明的遗址区,一边是皇家区域,一边是神庙区域。那个诺大的,传说中曾有十万人到三十万人口的首都,如今收缩成一个神庙边的小镇,一条主街,密密麻麻的蓝色房屋围绕着神庙高耸的塔门而建。
小镇来了中国人,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当我们站在狭窄的街道上,和Guest House的老板讨价还价的时候,我们的Auto司机姿态优雅地依靠在车上等着收回扣,而帮闲的青年人凑上来了。
“你们从哪儿来?”
“中国。”
“那你们知道Jackie Chen吧?他来拍过电影哦。”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成龙的《神话》的印度取景就在Hampi,他在巨大岩石和神庙间跳上跳下……我看着电影时被Hampi的景色迷住了。我对自己许诺说将来一定要去那个地方,我做到了并且为此自豪。不过,说实在的,截至那时为止,迷住我的也就只是Hampi本身而已,而不是它的“意义”。“意义”是讲求历史的国家独有的产物。我们看到一根柱子,上面有斧凿的痕迹,因此博物馆讲解员会说:“赵匡胤和赵光义……”但在印度不是这样,在Hampi不是这样。它的存在就是它的意义,无需历史作为注脚。
我们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从神庙下的小镇出发,翻过岩石山,去参观另外一座神庙。然后是另外一座。30年前奈保尔说:“它看上去比实际还要古老,像是一处早已被淘汰之文明的遗迹。”确实如此。我们看到的所有建筑都被时光磨花了脸,像是来自至少千年之前,而不是仅仅只被遗忘和淘汰了400年,它比埃洛拉,比象岛,比阿旃陀加起来还要老似的。它给人的感觉是它显得如此古老,并不是因为对它的毁灭歇斯底里,而是它在全盛时期就已经衰迈不堪。
我们走过河边的岩石山,天阴了,风呼呼地刮着,路上几乎没有人,那些被遗弃的建筑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石柱那么多,倒像是古代希腊的南亚仿制品,它也像是来自印加,来自波斯波利斯,高高的塔门大多倾颓了,还没有完全败坏的门楣下是红土,长出了蓬勃的茅草,还有许多五颜六色的鹦鹉站在上面。这些建筑全都散布在不可思议的、犹如人力堆成的岩石山之间,白骨一样,很壮观,但也枯瘦凋零、垂头丧气。这遗址里缺乏一种凝聚的力量,它随着400年前王国的崩落而消失,或者其实从未诞生过。
我们一直走到遗址的尽头,去参观了作为世界遗产的战车神庙。人们在布满阴翳的天空下来来往往,他们拍照,钻进神庙里,绕着胎室打转。说明文上一般都会写:“这曾经是供奉着毗湿努/黑天/罗摩的神庙”很少有人会好奇地想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建造起了它。在400年前的大火里它是否也曾经被洗劫。这世界奇观是一副白描的画,没有颜色,也缺乏景深。但没人在乎。
我们从庙里出来的时候下雨了;雨来得又急又快,我们只好躲在塔门下躲雨。门的两侧有两个很高的耳室,我们躲在里面。就在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想起来,昔日这里曾经有人来过吗?有执戈的卫士站过吗?还是穿着藏红袍的婆罗门呢?但我很快就忘了这件事。为了现代性的安全起见,神庙安装上了现代性的大铁门;在躲雨的时候我看到铁门后有一尊天女,不知从哪一处墙壁上掉下来的,她胸脯丰满腰肢纤细,被隔在铁门后像一个展板。我盯着她看。她永恒不变、安之若素的姿态比起任何说明都能更有力地阐述这世界遗址、这天气、这雨和神庙的存在。
雨下下停停,我们走到道路的另外一边,等着看是否能好运搭上一辆回小镇的Auto。路的这边是废墟;路的那边也是废墟。依山而建的神庙,神龛早就空了,回廊上还残留着臭味,有人把这里当作是厕所。这并不是什么素质问题,印度的百姓们对废墟和遗址总是那么习以为常;他们不故意破坏它,但也不会特意保存它,珍惜它。这个国家里到处都是废墟,到处都是遗址,废墟叠着废墟,遗址叠着遗址。就像一个从来不曾收拾过的杂乱的家。这样的家里,生活总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明日较之今日,并无太大改变,而今日较之昨日,同样说不出任何差异。
这样的国家里诞生不出历史。在这样的国家里,Hampi打从宇宙诞生开始就是一座废墟了。神庙之前的神道昔日曾经是如此壮观、广阔,可以容纳6头大象并肩前行,比印度现存的许多公路都要平整和宽,道路两旁矗立着石头柱廊。如今道路上撒着黄土,警察们设置了路障,那些石头柱廊中有许多被填上砖石作为住家。孩子和山羊们都站在柱廊的顶上。看着这景色,你同样无法想象它昔日是什么模样;你也觉得它从诞生之日开始就是遗址,就是废墟。什么王国,什么首都,摩诃摩耶,一场梦幻。没有任何说明的文字或惨烈故事为那王国留存;在高塔门下,王国毁灭后的人们嘴里歌唱的,和王国诞生前一样,是和历史无关的神话;就连吴哥的回廊上,苏利耶跋摩二世都忍不住将自己的伟大形象付诸石壁,而在Hampi的石壁上,在国王和王后们奉献而建起的神庙石壁上,重复着《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没有自我。没有人的历史。再伟大的功绩都散去了。
王都里有一个壮观的石台,遗址的说明上犹豫地说这“大概”曾是国王议事厅的所在。一个在自我怀疑的说明。游客们可以沿着阶梯爬上它光秃秃的顶部,朝四周望,风朝你身上吹着。到处都是绿色的。建筑大多只剩下台基,还有一口倒置金字塔形状的井。你看着这些遗址心里平静;你心里没有白云苍狗的感叹,只有好奇。你能感到的只有空旷,没有落寞和悲凉。游客没有,印度人也没有。牧羊人在绿草茵茵的遗迹上头放着羊,他的生活可能与四百年前的先祖毫无二致,王国的毁灭动摇不了他。从狭窄的阶梯下到底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睡在那里,就在雕刻模糊的墙壁下,旁边摆放着塑料瓶。她的梦里永远不会出现一个大帝国昔日的辉煌和崩灭时的惨烈。
议事厅周围还散布着许多其他的遗迹,与神庙不同,受着明显莫卧儿风格影响的王宫建筑,了望塔,王家水池和战象台。它们全都是空旷的,空得你不能相信曾经有人在这里居住和生活过,不是破败,而是从未曾改变!
依次参观后我们骑着租来的自行车回到小镇上,那里有美味的蛋炒饭。Hampi依旧是平静的,吵嚷着的只有来这里的旅游者。许多人在这里会住上一周乃至半个月,他们都承认说这里很奇特,很奇妙。石头是那么沉重,心里却很轻松,因为你没有任何必要和义务去探究和背负它的过去,承受它历史的重负。Jackie Chen来过,他把它当成一个架空布景用,没关系,当地人对此津津乐道。你能想想有人跑到天坛去拍一部电影,然后说它是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宗教中心吗?那在其他国家是可笑的,但在Hampi不是。当地人早就遗忘了维佳雅那迦的存在。Hampi就像是一个大型的展览,唯一区别就是展品都货真价实,而生活在这里的人对废墟已经习以为常,对他们来说,伟大帝国的毁灭同样是不存在的事,他们不会拉着你痛说家史,像中国人哀悼清兵入关时一样哀悼□□王国的入侵。他们并不在乎。□□烧毁了Hampi的都城,也许吧,可神庙还活着。
我们在Hampi最后去拜访的就是作为小镇中心的神庙,据说它有一千两百年历史,至今依然倍受尊崇;人们光着脚走进去,刚刚下过雨,在被太阳照射得发烫的石头方场上积起了水,水是温热的,趟起来很舒服。神庙里还关着一头大象,它额头上画着彩绘,可惜总以屁股示人。在这个古老又神圣的遗址里人们懒散地坐着,就像坐在家中一样自在。从建筑的式样来说,这座神庙完全是注辇和波陀耶后期的造型,极高的、喧宾夺主的塔门和附属品一样的神庙,因此其实完全不可能真的有一千二百年的历史,但当地人并不在意。即便今天就拆了它,换成一座钢筋水泥、和我在稻田之间看到的蛋糕也似的难迪神庙一样的建筑,他们也不在乎。神圣性是永恒的,不以粗鄙的物质历史为转移。一个瑜伽一个瑜伽过去了,一个劫一个劫循环往复,在印度没有新鲜事存在,宇宙的中心只有一个,它是不变的,对于依旧供奉着那神庙的人来说,它就是那中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是值得关心的。
“印度会继续,”R.K.纳拉扬如是说;不是前进,不是后退,就像是Hampi那些仿佛来自各种文化的建筑风格,存在于一个没有空间和时间的异样世界里,只是在继续,永远在继续。一个世纪前泰戈尔吟哦:神灵厌倦了大帝国,而爱着路边的花朵。由于神灵的眷顾,帝国会毁灭而花朵永存;一个世纪过去了,另外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奈保尔站在Hampi的边缘,他说出了这句话对印度所具有全部真实含义:印度,印度教的印度,是永恒的,征服和亵渎不过是历史中的几个瞬间。
而历史,如你所知,在印度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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