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色远山

　　4
　　接下来的两天，我独自去了县城、瀑布和古镇。
　　阿远要照顾生意，阿梅要照顾阿远爸和来家里吃鱼的游客，我都没有让他们陪我，也因为我习惯了独来独往。我也从没对他们说过我来这里的目的，只做一个普通的独自旅行的游客。
　　我白天外出，晚上赶回来吃晚饭，似乎又找回了那种有家可回的感觉，这种感觉，幸福又奢侈。

　　第三天我又去了古镇。
　　这是阿婆生活了大半生的地方，在这大半生里，又有很长的岁月，她是在孤单的思念中度过。但她仍然没有待够，百年之后，还想回到这里。
　　按着阿婆临终的描述，我沿着镇子的青石街道一路往上走，拐到了山路上。
　　沿着山路一边往上走就一边频频岔到林中撒下一部分阿婆的骨灰。山上树多且密，好多树几乎参天，好像已经在这里守望了千年。空气中，有幽幽的花香。静谧得令人伤感。
　　撒一些再回到路上继续往上走，再撒下一些。山不高，走到山顶刚好撒完。我全身瘫软，坐在山顶的岩石上再也不想挪步。
　　从今往后阿婆就长眠在她这片已经没有一个亲人的故土了，她不要立碑下葬，我对她的爱也就再也无从寄托。每一个动作都是颤抖着完成的。那灰白的粉末散入土中便湮灭了痕迹，消失之快，好像丝毫不留恋人间，让人直想落泪。可我不能不达成她的遗愿，老人们一生经历得太多，到了晚年，总有自己的想法，也许我们无法理解，但那是他们一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或许凝结了千丝万缕不为人知的情感在其中。

　　我坐着发了许久的呆，天快黑时才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挨下山来，因为山上有了阿婆，我对它也就多了几分眷恋。快到山下时才想起已经错过了阿远家里的晚饭时间，家里的电话我没有，怕他们担心，我加快了脚步。
　　山路上依旧静得出奇，树影在夜幕下幢幢让人恐惧，一两声虫鸣更增加了气氛的恐怖，我心里一惊，这才意识到一个女孩子黑夜里独自在山上有多危险。
　　可是老天真不给面子，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山路上隐约有个人向上行来。这个时候独行实在让人不能理解，我脑海里已经冒出了无数种可怕的猜测，绷紧了神经，左手悄悄伸向包里的空骨灰盒，实在不行只能用这个当武器了。
　　来人看见我，竟然加快了步速，我吓得立在原地不敢动。却听见对面的人喊了一声：“阿玉！”我愣住，竟然是阿远！全身的戒备一瞬间放松，差点瘫坐在地。
　　这是几天以来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低沉而急促。他停在当地，微微喘息，晶莹的汗珠结在鬓边。他的神情定是焦急了。我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他却没有再说什么，直接拉了我的手往山下走。我没有挣开，就好像是自家的大哥，他的手很温暖很安全。我感觉不到他有怒气，也再捕捉不到他的焦急，只有清凉的山风拂过，吹干他脸上的汗迹。
　　终于回到了古镇上，他掏出手机往家里打了电话。我才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让他们一家鸡飞狗跳了。
　　“阿爸，找着阿玉了，嗯，好好的呢，你们先歇，我带她在外面吃。”然后又把手机递到我手里。我知道自己犯了错，心虚地赶紧一叠声道歉：“叔叔，对不起，真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阿远爸却宽慰地笑出声来：“没事没事，你好好的就行了，叫阿远带你吃饭去啊。”挂了电话，把手机递回去，阿远却没有接，“你把你的号码输进去，免得又找不到你。”我自知理亏，乖乖地照做。忽然间，真的觉得已经成了一家人了，相互关心着，也坦然地接受着关心。
　　从古镇到湿地的末班车已经走了，好在两地不是太远，四五公里路，我们就打算吃了饭步行回去。

　　并肩沿着公路沉默地往回走，连绵的山投下巨大的黑影，看不见的地方有水声潺潺，偶尔有车从身旁驶过，车灯短暂地照亮阿远的侧面，俊逸而美好，带着与生俱来的淡淡羞涩和宁静。我终于按捺不住首先开口：
　　“我今天上山，是去撒阿婆的骨灰。”
　　他终于转过来看我，表情微微有些讶异，又示意我接着讲下去。“我阿婆就是古镇人，阿公去缅甸打仗，没有回来，她不想要一座孤零零的墓碑，就叫我把骨灰撒在山上。还有一小部分撒在湿地了，我爸妈都死在湿地的河里。我阿爸是为了救人，我阿妈是为了爱情，那时候我才三岁。我爸救的是个求死的女人，结果，他自己却死了，这个世界是不是很好笑？”
　　阿远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看着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柔色，“你出生在这里？”
　　“是啊。可是三岁阿婆把我带去省城，就再也没回来过。不晓得阿婆有多辛苦，出去当保姆，自己做小生意，供我吃穿，还能供我读书。现在我虽然还没毕业，但是自己打工赚了不少钱，画画得奖也有好多奖金，可以养活阿婆了，结果却她走了。我晓得自己是孤儿，从小敏感要强，斤斤计较，还怨恨阿妈，怨恨阿爸救的那个人，也连带着怨恨这个所谓的家乡，内心老实阴暗呢。这次回来我才发现，这么美的地方，是容不下我这种人的，我哪里还有怨恨的资格。”
　　“你不阴暗，总有一天，也不会再恨哪个。”他笑着答了一句。
　　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时候阿远又牵起了我的手，阵阵温暖安定的力量从他的手心传过来，他看我的神色也越来越复杂而疼惜。仿佛得到了某种鼓励，我居然絮絮叨叨地一直讲了下去：
　　“阿婆说，那时候湿地的很多人，都觉得我阿爸和那个女人有问题，就连阿妈都这样认为。我有时候觉得，阿妈真是个小心眼的女人。”
　　“阿婆老了，但是阿婆把一切都看得明白透彻，阿爸的忠诚善良，阿妈的狭隘，她都晓得。我小时候很孤独，阿婆是我唯一的温暖。”
　　“阿婆……”
　　讲了一路，把多年的郁结一吐为快。
　　阿远很少插话，但我知道他懂得。
　　星空，还如那一晚一样璀璨。有人的双眼却比星空更明亮。看一眼，就让我心如鹿撞，却又被深深吸引，不忍转开视线。
　　有一些美好的事物，它们总是到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阿梅和阿远爸已经休息了，客厅里还给我们留了一盏灯，暖暖的。阿远让我早点去休息，我却还有些不舍。看着他也没有倦意，我忽然冒出了一个主意。
　　“阿远，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想给你画幅肖像送给你，谢谢你弹琴给我听，还跑出去找我。”
　　他脸颊红了红，却还是答应了。于是我以学画以来最快的速度一气呵成了阿远的素描肖像。画画的期间，我肆无忌惮地欣赏他的眼睛，狭长而灵动，睿智和稳重之中，却还有几抹质朴的腼腆。偶尔读出他眼神里的情感，往往让我脸红心跳。
　　画完了画，心，也已经彻底融化了。
　　他捧着画笑得极其灿烂，如获至宝般地收回自己房间，又提着他的吉他出来。他又为我唱了一次《Forever》，我用mp3录了下来。

　　深夜回了房间，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又拿出800元钱装在信封里准备偷偷留下，我知道阿远爸一定不会收这么多。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正欲把信封放进去，却忽然瞥见一张红色的折叠卡片，缠绕的花纹颇为眼熟。忍不住好奇拿出来一看，是了，居然是我们美院的录取通知书，我当年也捧着这张卡片看了无数遍后细细珍藏起来。
　　甫一打开，“段文远”三个字赫然入眼。这竟是阿远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原来他也爱美术的，难怪他第一次看到我的画架时眼里的艳羡那么明显。如果他能够去读书，现在已经是我的师兄了。他把自己梦想藏得那么深，全是为了养家……
　　我收拾好一切，想了想，又把自己的一套画具一并留在了抽屉里，只是抱着侥幸希望能重新点燃他的梦想，不想让他就这样永远放弃。

　　第二天一早，我和阿远的家人留了合照，依依惜别，好像真是自家的女儿要外出一样。阿远爸反复地说“阿玉要记得回来看我们噶。”
　　然后阿远把我送到县城的火车站。他依然话不多，但是，握住我的手的力度泄露了他深深的不舍之意，我也只能用力回握。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话没有交代清楚，却都只是无语凝噎。难道是因为我们都觉得，这匆匆邂逅，不会成为永久？
　　他只是说：“阿玉，自己小心。”最后留在眼里的，就是他笑盈盈地向我挥手作别的景象，笑眼里藏了不知多少种让我心动的情绪。
　　人很多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迟疑，然后，就是追悔莫及的错过。

　　5
　　从火车离站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忘记过阿远的眼睛，耳机里一遍一遍地播放着那首叫做永远的歌。
　　才知道这一趟归乡之旅，我把太多太多的东西留在了湿地，我留下了阿婆，留下了多年的怨恨，甚至，把自己的心也留下了。

　　我拿出相机看自己和阿远爸还有阿梅的合影。我在照片里灿烂的笑着，带着发自内心的释然与幸福，这是从小到大都很少有过的，我却在这里找到了。照片是阿远拍的，所以这就是阿远眼中的我，可是照片里却没有他。我懊悔竟然没有留下一张阿远照片，甚至当时送给他的画像我都没有打一张可以用来留念的草图。我很多次地尝试凭着感觉重画，然而每次在画完双眼之后，都再也无从下笔。人的遗忘是如此可怕啊。
　　然而更可怕的是两人一别，无从联系，面对茫茫人海，那时怎样的恐惧啊。我们竟然如此“粗心”，阿远的电话号码，我忘了向他要，他也没有主动给。在这个世界上联系彼此的线断了，再到哪里去找寻那微小的线头。所以古代的人每一次分离都生离作死别，因为这种恐惧是无法言喻的。
　　阿远留有我的手机号码，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去买了几块备用电池，从来不敢让手机断电关机，深怕错过什么。可是一等再等，阿远始终没有打来过电话。我回忆着地址把照片和我的思念邮寄到阿远家，也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
　　我们真的是因为粗心？还是因为迟疑？是啊，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又能对未来做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对他说过，他也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他只说“自己小心”。我几乎怀疑，我们之间那些情愫是不是真的曾经出现过？
　　可是，思念不会骗我。

　　我终究无法忍受这种音信全无的分别，于是当年的深秋，我又一次回到这里。

　　此时的景致已经完全不同，湿地里一片金黄，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中映出明亮的色彩。终于看到了偶尔掠过低空的鸟儿，或成队，或独飞。再次踏上那条长堤，我克制不住自己越来越快的脚步，还有填满了内心就要冲口而出的激动。游客不多，我径直走到码头，顺着等在岸边的船一一看过去，期待着下一秒就看到熟悉的身影。有人招呼我上船，我笑着摆手，只是站在原地找和等。
　　仿佛我每次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长久地站立。

　　那一天我终究没有等到阿远的船。当我带着强烈的不安飞奔到阿远家时，看到的竟然真的是“人去楼空”，我终于切身地了解了这个词背后所承载的巨大的苍凉与悲哀。得到的解释是，这些老式民居要被保护和修复，申请物质文化遗产。搬走的每一家都有大额的补贴，足够到县城去买一套房子了，他们搬走，也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搬到了哪里，无从知晓。
　　他不是不可以告诉我，如果他愿意告诉我。
　　命运的步伐如此仓促而且无情，短短几个月的分离就让我们完全错失。这个转折，迅捷又猛烈，恐惧与绝望让我措手不及。原以为从今年春天开始，我的人生就将完全不一样了，可是转了一圈，我发现自己还在原地，还像过去的二十二年一样，孤独无力，留不住身边想留住的人，父母，阿婆，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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